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三〇


  「也不是。」阿摩敕看著帳篷頂,「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樣騎馬打獵,多威風。遜王,欽達翰王,我們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

  「可笑!都跟木犁那個蠻牛一樣,只知道跨馬舞刀,上陣都不知道用腦子。東陸人說我們是蠻族,這些人就真的蠻勁發作,就知道拼血勇。十個九王也未必拼得過一個木犁,可是青陽的神弓還是九王,木犁也不過是個將軍。早不是遜王的時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當英雄?刀術練得再好,又殺得了幾個人?蠢!」

  「那合薩你說怎麼算英雄?跟東陸人一樣縮在石頭的宮殿裡,馬都不會騎,算英雄?」

  「其實最英雄就是算星相,當合薩!說吉祥就是吉祥,說兇險就是兇險,出征出牧都聽你的,喂個旅鼠就有人供養。」老頭子從腰裡的小袋裡摸了一顆黑粟和一顆蓧麥出來,扔進旅鼠的小籠子裡,那個小東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著,盯著兩顆穀子看了看。

  「這回又是什麼事?」

  老頭子撓了撓光頭:「呼魯巴家生了小孫子,他們主人送了禮物要我給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選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選蓧麥,我就叫他博赤爾。」

  「呵由斤什麼意思?博赤爾又什麼意思?」

  幾百年來蠻族學習東陸的文化越來越多,貴族們紛紛改了東陸名字,說話早就是東陸腔調。蠻族古語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著古書的巫師合薩們還曉得那些饒舌的古詞什麼意思。阿摩敕學了幾年,呵由斤和博赤爾這兩個詞還沒有聽過。

  「去過大湖,看見過那些白頭海鷹麼?」老頭子伸展雙臂向著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鷹,展開白色的雙翼可以飛到盤韃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爾呢?」

  「雌海鷹……」

  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那只叫巴呆的小旅鼠選了蓧麥,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搖了搖空空的酒罐。

  「對了,大君傳召兩日了,合薩你真的不去?」

  「又不是急召,沒事,不是教給你了麼?說我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怕被風吹了,不敢出帳篷。」

  「金帳宮那邊,大君的伴當來了幾次,就算合薩你真的身體不好,也總得有個什麼病可說啊。」

  「就說我騎馬摔了,擰了腳!」老頭子站起來,摸了摸腳踝,半邊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帳篷角落裡,抱著酒罈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錫封。

  「博赤爾這個名字不錯。」

  「很合適呼魯巴家那些孫子們,就知道穿彩色的絲綢,買東陸販來的女人。」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巴呆選的從來我都滿意……」

  他忽地呆了一下,這個聲音並非阿摩敕的,而帳篷裡面沒有第三個人。

  他猛一回頭,阿摩敕已經跪下了,叩頭在地不敢抬起來。帳篷簾子掀開了一半,飄進來一角烏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陽,只能看見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帳篷口。老頭子眯縫起眼睛,酒罈子「咣當」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裡一塊懾人的白斑。

  11

  「今年冬天的酒蒸出來了,足夠喝一個冬天。」

  大君踏進帳篷第一句話竟是這個。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見大君手裡提著一個圓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樣的酒香飄來,聞著就有些醉人。青陽的美酒在東陸有「青陽魂」的美名,聞著雖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卻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發酵的粗酒蒸出來,青陽部的人們要靠這烈酒過一個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自己先盤腿坐了上去,轉頭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鏡龍又長高了。不要驚動木犁和夫人,去找兩個杯子來,我和合薩嘗嘗新蒸的酒。」

  阿摩敕應聲去了,忐忑不安地避過女奴們的眼神,偷拿了兩隻濯銀的深杯回來,一路上只看見幾個面生的武士側身半隱在帳篷背後。木犁家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們,想來是大君隨身的人。

  阿摩敕心裡忐忑,不敢多想,小跑著回到帳篷裡。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頭子已經縮著腦袋和大君並坐在床上,除了新酒,還多了一條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著吃。

  「沒有驚動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溫和,一邊嚼著鹿腿一邊給合薩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搖了搖頭。

  大君扯下一塊鹿肉遞給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墊子上:「眼睛龍很能幹啊,大合薩小時候在燒羔節上偷了一條宮裡烤的羊腿,貼身抱在袍子裡,還沒有走出帳篷就被老大君發現了。」

  老頭子的臉似乎紅了紅。

  「大合薩喝酒。」大君漫不在意地說著,「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現在我都記得。我當時想和大合薩分那條羊腿,一人一半帶出來可不容易看出來,可是大合薩不願,想要獨吞。」

  老頭子抱著杯子喝了一口,看著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來的酒也是最烈的,我們都想自己帶著酒出去喝個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後來大合薩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裡光著屁股騎馬,被大家笑話了,他在自己家裡蒙著頭,一個月都不肯出來。當時大合薩十四歲,我才十一歲。」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們兩個也很多年沒有面對面喝酒了。」他看著大合薩。

  老頭子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沒了慣常的那種神氣,沉默地望著銀盃裡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裡面自己的倒影。帳篷裡面安靜得讓人心裡不安,阿摩敕緊張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頭子。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沙翰」這個名字,那該是大合薩真正的名字。人們知道大合薩的東陸名字是厲長川,可是這個名字是不能稱呼的,而他繼承大合薩地位之前的蠻族小名,整個青陽部似乎都沒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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