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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父子兩個都沉默著。大合薩覺出了金帳裡有些難堪的沉默,撓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著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裡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她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愛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裡,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倒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著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身邊坐,卻終於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裡。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床上大君半眯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跟阿爸說,就說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著阿蘇勒的手,拼命沖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說。他卻感覺那只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脫了他的控制。

  「阿爸,為什麼要滅掉真顏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像是無數隻蜂在飛。

  大君卻不動怒,聲音低沉:「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裡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受盤韃天神的指引,為我們建立庫裡格大會,叫我們不得再爭鬥。真顏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亂的真顏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動靜了一會兒:「阿爸說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叔叔對兒子很好,真顏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說下去。」

  「伯魯哈叔叔叫一個奶奶每天晚上擠馬奶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奶奶就擠奶給我喝,可是她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陽的人殺了。後來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後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她趕啊趕,被我們青陽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處都在殺人,也有真顏部的阿叔帶著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她帶著兒子逃。可是最後追上來的還是我們青陽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身上,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顏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著兒子去偷了一隻狗崽,大狗跟在後面追,他就騎馬帶著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說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裡,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說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多麼的淒婉。偌大的金帳中就回蕩著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地訴說,像是小河裡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著衣角,聲音開始顫抖。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著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為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成叛賊?他們連肉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嘆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血就變成一個懦夫。你是青陽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軟弱,你的族人們就氣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著刀去護著伯魯哈叔叔的女兒。是拿著刀能夠護著她,還是在這裡流眼淚能夠護著她?」

  阿蘇勒抬起頭,看著嫋嫋香煙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著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說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術。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裡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叔叔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色的鯊皮面上以金絲嵌著生澀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色輝光,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身的東西。

  「拿著這柄刀,變成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插在阿蘇勒的腰間,扯著他下跪,又扯著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身:「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說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顏部,又發兵打真顏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顫抖,他竭力繃著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煙裡低低地歎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於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撫摩著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7

  羽箭在夜空中帶出一聲淒厲的嘯聲,「砰」地紮進了百步外的垛靶。武士沖上去取箭的時候,箭尾還在微微地震顫。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來,跪著呈了上去。台戈爾大汗王仔細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滿意地點頭。這張皮子是五層生牛皮密密實實膠在一起的,而那支長鋒的利箭一次貫穿了五層牛皮,半截箭鏃在牛皮背面閃著烏沉沉的光。

  「大汗王試著拔拔箭看。」黑衣的僕從在他背後低聲說,他的聲音沙啞,聽著令人說不出的難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緊箭尾,全力地一拔。箭沒有拔出來,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脫開了,大汗王皺起眉,盯著自己磨痛的手。台戈爾大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後膂力依然不錯,拔不出一支箭確實令他意外。

  黑衣僕從接過了牛皮,他的掌心裡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無聲地一轉,牛皮被割裂開來,整個箭鏃暴露在人們面前。那是一根長度超過普通箭鏃兩倍的細尖長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兩側滿是倒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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