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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那為什麼可以呢?」木犁站在右邊,冷冷地反問,「大汗王們在北方有牧場,所以要送人去北方開荒,七萬人,就為了三王爺的牧場送去開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萬,我會在意這七萬人?」台戈爾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這些叛賊去開荒,不過是懲罰這些真顏部的賤種!」

  「就算罰做苦工,都罰在三王爺的牧場,也沒有先例。」

  說話的將軍和木犁比肩站著,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鐵姓,東陸名字是鐵晉巴赫,也掌握了一帳的騎兵。巴赫矮小瘦削,膚色真的像是鐵的,年紀不算很大,卻像個風霜裡衰老的牧民,一身鐵甲不貼身,走路晃得當當作響。他言辭很不流利,每一句話都要想很久才能說出來,弟弟巴夯也不細想,立刻跟著點頭。

  「是,哥哥說得對,沒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碩,更像個真正的蠻族武士,也喜歡說話,可是從小覺得每一句話都沒有哥哥說的那樣有道理,於是在金帳裡總是不肯多說。

  他點著頭就看見對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過來,仿佛刀子在他臉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給各家!」六王蘇哈大汗王站起來大聲說,「我該得的一部,送給哥哥去北方開荒!」

  「幾位大汗王沒有出征,可是說來說去就是要分奴隸,」木犁還是冷冷的,「祖宗也沒有這種規矩。」

  台戈爾瞪著眼睛猛地站起來,一腳踢飛了坐墊:「柳亥木犁!你這個奴隸崽子,爬到我們呂氏的頭上來撒尿麼,這個帳篷裡你有什麼身份說話?」

  「我說的都是呂氏祖宗的規矩!」木犁毫不退避,「這些規矩,台戈爾大汗王本就該比我這個奴隸崽子清楚!」

  「好了!」威嚴的聲音從煙霧中傳出。

  大君的聲音不高,卻震散了喧嘩,人們愣了一下,一齊拜了下去。帳篷裡一片肅靜,靜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來吧。」大君從坐床上起身,緩步從煙霧中走了出來。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並沒有立即說話。沉默中帶著令眾人恐懼的壓力,尊貴的汗王和將軍們也屏著氣不敢大聲呼吸。

  大君伸手掀開了木匣的蓋子。

  一顆蒼白的頭顱躺在紅錦上,那是真顏部龍格氏龍格真煌的頭顱。從南方遙遙地帶回來,頭顱始終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膚都已經乾癟,乍一看,誰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頭和一顆普通的戰士人頭有什麼區別。只是那神情看起來如此的平靜,全不像是死在戰場上的人。

  「是草原上獅子的頭。」大君低聲道,「厄魯帶回來給我看。其實我倒寧可不看它,就當作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個甥兒……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

  帳篷裡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無常,誰也猜不透他話裡的意思。

  「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縫著眼睛,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我當世子那時候,哥哥們勢大,沒人看得上我,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孩子,只懂得跨馬舞刀,哪裡懂得別的?我母親是東陸人,你們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東陸血,哥哥們不信我,挑了我的錯處,把我和母親貶黜出去,去火雷原北邊的銀子寨。銀子寨你們都知道吧,過去是個大草場,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了……父親誤會我,不肯見我,說是永遠不再認我,只給我十匹馬、兩個伴當和一副弓箭。」

  三個老王爺的神色有些變了,坐著似乎也不安穩。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比誰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並沒有提起過,時間流逝,幾個哥哥也漸漸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眾人面前說起,往事歷歷在目,他們這才驚覺其實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臉上卻看不出喜怒來,他娓娓說了下去:「我們走到半路就沒了糧食,都靠打獵和喝馬奶過活。我又生了寒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來了,眼看就是死路,兩個伴當也不願跟我,夜裡悄悄地逃跑,還把產奶的三匹母馬都拉走了。母親知道我沒有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騎著馬去追他們,懇求他們至少留下一匹馬。兩個伴當垂涎我母親的美麗,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馬。母親牽著那匹母馬回來給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嚨。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可是我連動都動不得,全身一時冷一時熱,縮在帳篷裡,只在餓得要死的時候掙扎過去喝幾口馬奶。」

  眾人心裡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後,找到當初的兩個伴當,以馬革將這兩個人卷起來,親自帶領騎兵縱馬輪番踐踏,直到將兩人踩成肉泥。

  「這樣過了十幾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馬出去吃草,再也沒回來。帳篷破了,我睡在裡面,夜裡周圍都是風聲,外面石頭被吹得亂跑,好像整個世上就我一個人那樣。那時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就要來接我了……」大君微微頓了一下,「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天神,看見的是我姐姐蘇達瑪爾的臉,我正躺在她懷裡,她用自己的奶水喂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來救我。她比我大十二歲,那時候已經嫁給了真顏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貶黜的消息,從真顏部帶著自己的兒子,自己跨著馬一路來找我。找到我的時候我只剩半條命,嘴爛得連乳酪都吞不下。」

  「後來我就去了真顏部,在那裡住了十二年。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卻沒有挺下來。臨死的時候她把我和她兒子的手拉在一起,說你要照顧舅舅,然後她就死了。她的兒子叫伯魯哈,東陸名字你們都知道,是龍格真煌。那一年只有八歲。」

  「伯魯哈是真顏部的世子,像個大人一樣,說是要照顧我。他七歲的時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騎著馬來找我,馬鞍上帶著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頭大狼。那時候我已經被貶黜,什麼都不是,真顏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伯魯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給我,說是帶了這柄刀,誰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敵人。他的辦法也簡單,誰若是對我無禮,他就和那人摔跤。他小時候力氣就大,把人舉起來摔下地,瘦弱一點的爬都爬不起來。於是沒有人再敢欺侮我。」

  「再後來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選女婿,送信給四方開叼狼大會,你們都是知道的了。」

  「是。」眾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個閼氏的蠻族名字。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陽部有名的大族,靠著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繼承了現在的地位。迄今大將中的鐵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來的家奴。

  「伯魯哈說,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麼回北都就有希望。可是阿依翰那時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兒,草原上的好漢子都想娶她回去,憑我的實力,又怎麼能在叼狼會上輕鬆勝出?不過伯魯哈卻說沒事,他保證阿依託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會的時候,我才發現伯魯哈也騎著馬來了。我當時很是吃驚,除了厄魯,你們不曾和伯魯哈當敵手,若說騎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僅次於父親的英雄。縱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我想若是伯魯哈也要爭,我自然贏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準備讓給他。伯魯哈卻不跟我說話,只在人群中沖我眨眼……」

  大君忽然沉默起來,許久,他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仿佛那一幕還在眼前。

  「叼狼開始後,伯魯哈裝作搶到了狼,把年輕的男人們都引到山坳裡,然後一個一個都捉下戰馬來。他還是老辦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過他的,就可以出山繼續去叼狼。摔不過的,就只好留下。結果誰也摔不過他,跟我競爭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輕鬆就奪下了狼,娶了阿依託。那天直到晚上伯魯哈才帶著那些人回來,然後他們一起坐在火堆邊喝酒,喝著喝著他身上的傷口裂開,就昏了過去……其實他也不是鐵人。」

  「我離開真顏部的時候,從東陸的商人那裡買來一塊淨玉,請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瓏送給伯魯哈。那年我二十四,他二十歲,我說這次我若是回到北都能當上大君,就許他永守鐵線河以南的牧場,那粒玉玲瓏就是我那時給他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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