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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裡面最複雜的東西,我沒學那麼深。不過大合薩說,要推算人的命運,需要計算幾十顆幾百顆星的軌跡,就算這樣,往往也都算不准。單憑一顆命星推斷人的命運……我想是沒有的吧。」

  「可是他們說……」

  老女奴的臉色忽然變了,把布手巾塞回圍腰裡面,低頭端起盛著獺肉的銅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見大合薩雙手抄在袖子裡,和英氏夫人一起從帳篷裡走了出來。那座帳篷是給世子的,阿摩敕聽說世子不會住在側閼氏的帳篷裡,而是和姆媽住在一起。

  「大合薩先吃些東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憂鬱,「世子會醒過來。」

  「嗯。」老頭子雙臂抱緊,佝僂著點點頭。

  他一慣是這個模樣,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沒什麼差別,全不講什麼體面。不過阿摩敕覺得他有點心事,目光低垂著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頭子過來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看見忙活的女奴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覺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女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女奴們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摩敕心裡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肉盛在小銅盆裡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摩敕搓著手掌,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餓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麼做合薩?」

  阿摩敕已經沒精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肉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一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股臘肉的油香,一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嘴裡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嘴笑著看他,卻沒有吃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裡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縫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摩敕吃了幾口,舔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裡。」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擦了擦針,低著頭繼續縫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色陰陰地發問。

  「嗯。」

  「砰」的一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麼?當年也不就是一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一輩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連馬毛都摸不到一根,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一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女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摩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熟,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歎了口氣,只是縫紉並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捨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麼。不過連他都這麼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麼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動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望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於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裡狠狠地哼出一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簾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股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戀戀地抓了一塊獺子肉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裡點了一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一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捏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個大夫的身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叫陸子俞,本來他只是遊歷過來採摘草藥,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遠遠地看了一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清亮亮地望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一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簾子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動起來,搶過大夫手裡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摩敕也嚇了一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她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一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衣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一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壓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帳篷外,月光透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巴女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巴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簾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一轉眼,看見幾個女奴貼在帳篷的側面偷聽。她們像受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遠地逃進黑暗裡,阿摩敕就著火光,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女奴回望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秘的表情。

  「陸先生,世子怎麼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一路上過於勞累。而且根據九王隨軍的醫生說,世子從亂軍中被救出來,

  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裡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經常在夜裡無故地驚醒。以他的身體,當然經受不住。現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

  「那麼世子的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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