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一六


  比莫幹的腦子裡空了,拔劍的念頭就像是光一閃。他側身鐵劍平揮,寒光一閃而滅,比莫幹借著餘勢踏上一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劍切入了人體,斬開背骨,又直推了進去。滾燙的血湧起在半空中,龍格沁無力地晃了晃,向後栽倒,她的羊羔一樣柔軟的後背裂開了。比莫乾鬆開劍柄,茫然地抱住了她。

  龍格沁竟然在笑。她帶著刻毒的笑容,用盡最後的力氣張了張嘴:「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

  她猛地一推比莫幹的雙肩,屍身沉重地摔在草地上。劍柄頂在地上,劍鋒猛地從前胸透出來,血和她的馬步裙一樣的紅,在草地上放肆地潑濺開來。

  一片寂靜,靜得可以聽見遠空的鷹唳。比莫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龍格沁的血還是暖的。

  嗚嗚的抽泣聲響了起來,像是在風裡彈著一根單弦。

  那個一直低著頭的龍格氏小女兒龍格凝哭著爬向她姐姐的屍體,比莫幹站起來,無力地退了幾步。龍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著按住龍格沁背上的傷口,按著不讓血流出來,像是血不流走,龍格沁就還能活過來。可是她小小的手怎麼也按不住,龍格沁的身體在她懷裡越來越涼,她絕望地看著自己沾滿血的雙手,埋頭在龍格沁的胸前。

  寂靜中,哭聲是那麼的刺耳。她一邊哭泣一邊咿咿呀呀,像是要對姐姐說什麼,可是沒人聽得懂,她是個啞巴。阿摩敕側過頭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不由得要落下淚來。他想起家裡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馬,那匹小駒子在風雪中圍繞著母親,舔著它的屍體,直到絕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母親被人拖走,久久也不發出一點聲音。

  「來人!來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過神來,大喝著側身擋在大君的面前。他額頭青筋暴跳著,臉色青得可怕。

  十幾名虎豹騎的戰士們從陣列中沖了出來,貴族們這才清醒過來,扈從武士們搶出去把大君圍在中間,有人慌亂中控制不住馬匹,駿馬長嘶著衝撞起來,一片混亂。無數人影在面前閃動,阿摩敕被壓著退後,他看見那些虎豹騎手裡鋒銳的長刀,恨不得沖出去做點什麼,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誰都是死罪。

  「阿蘇勒!阿蘇勒!」有人在大喊,「回來!回來!」

  那是老頭子的聲音!阿摩敕認了出來,他努力撐開雙臂,想看看合薩在哪裡。他忽然愣住了,而整個人群也跟著他一起安靜下來,還有虎豹騎的武士們。他們距離那個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遠,可是猶豫著不敢推進,世子站在了他們面前。

  「回來!回來!」合薩壓低了聲音喊,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著這奇怪的一幕。

  孩子猶豫著回頭看了一眼,合薩拼命地對他招手,他的目光掠過的瞬間,阿摩敕覺得身上一涼,微微打了個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轉過頭去對著虎豹騎戰士們的馬刀,慢慢地張開了雙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兩袖像是小鷹的雙翅,誰都明白他是要做什麼了——他把龍格凝擋在自己的身後。

  風吹著他輕飄飄的袍袖,他輕而急促地喘息著,虎豹騎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騎們更驚懼,誰也不敢沖過去,那是世子。

  「保護世子!擒住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騎們大著膽子前進,為首的百夫長舉刀威嚇,掄開臂膀要把世子摟在懷裡,他那一刀已經準備對著龍格凝的頭上砍下去。剛才九王遞來的眼神極其冷厲,這是豎立軍威的時候。世子沒有閃避,他看著刀鋒,竟然伸手要去摟百夫長持刀的胳膊。百夫長驚恐中全力收回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馬刀落在草裡,兩人都摔倒在地,世子雙手撐著地跪在那裡,把女孩擋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濺到女孩稚嫩的臉上,竟是鮮紅的血點。他用手擦去女孩臉上的血,為她撥了撥她額前的頭髮,掙扎著再次站了起來。像第一次一樣,他又張開了雙臂,擋在龍格凝的面前。

  人群裡隱隱有些騷亂,大君臉上陰得可怕。

  「閃開!」九王喝退了驚懼的虎豹騎們,他從馬鞍上取了戰刀,凜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顏部的叛逆謀害你的父親,是我們青陽部的敵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著刀緩步前進,冷冷地逼視著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樣的武士,看見九王的眼神也覺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後。老頭子也跟世子一樣抖,鬍子顫巍巍地,阿摩敕覺得心都要跳了出來。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輕,可是世子又站了起來,他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躬著腰,努力地抬起頭。他的雙臂垂向地面,手裡握著——一柄戰刀!

  那是虎豹騎落下的馬刀,孩子以一個極其笨拙的姿勢雙手握刀迎著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匯成了一聲低呼,世子持刀對準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覺得腦袋裡一下子空了,那個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勢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固執。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裡。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掃,像是有道無形的刀光橫掃而過,眼裡那塊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過了九王手中的刀,挽著他的手一同上馬。

  「埋了這個孩子。」他瞥了一眼龍格沁的屍體,又看著龍格凝,「那個孩子留在世子的帳篷裡照顧世子,就這麼處置了,我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對我說起這事!」

  他沒有再看兒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魯,跟我去地宮祭祖。」

  貴族們上了馬,追隨著大君回城。虎豹騎駐紮在城外,牛角號的嘯聲中,白旗引著大軍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踐踏過的草原,人少了,風大了起來,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鏡擋住風沙,和大合薩一起圍聚在世子的身邊。遠去的貴族們小聲地議論著什麼,阿摩敕隱約聽到是關於這個孩子,卻聽不清,只覺得人們悄悄遞來的眼神有些異樣。

  大合薩上去一根一根地掰開孩子的手,把馬刀扔在了一邊,無言地摸摸他的頭,指著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華服貴婦:「阿蘇勒,跟合薩回城了,以後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媽。」

  阿摩敕認識英氏夫人,那是青陽名將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這樣身份尊貴的夫人當世子的姆媽,似乎是深為寵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受寵的世子卻要被送到遠離父母的真顏部去。

  孩子抬起頭看著和善的英氏夫人,沒有說話,卻搖了搖頭。

  「阿蘇勒,你記不得了麼?是英氏夫人為你接生的啊,那時候你還只有一隻小貓那麼長。」大合薩挽住他的手,比劃著貓崽的大小。

  孩子還是搖頭,側過頭去誰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尷尬起來。老頭子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無可奈何。

  「姆媽已經死了,」孩子往後退了開去,「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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