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3黑月之潮·下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我是瘋了,但你也瘋了,我們瘋得不一樣。我們生來就互為鏡像,你是正義的瘋子,我是邪惡的瘋子。」風間琉璃彎下腰,拾起那柄櫻紅色的長刀,「來吧,哥哥,了結我們的恩怨吧!我很高興,在這個世界毀滅的舞臺上了結我們的恩怨,還沒有人打攪我們,真是讓人高興的事。」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洪亮,最後整口井中都回蕩著他酣暢淋漓的大笑,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讓他喜不自勝。

  源稚生緩緩地運動雙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羅刹鬼骨」。在高天原裡他用的也是這個刀架,但那時的他在風間琉璃厲鬼般的攻勢下,連刀都遞不出去。現在不同了,龍血在身體裡翻滾沸騰,古龍胎血的活性讓他的每個細胞都呼吸起來,力量像水那樣沿著骨骼流動,視覺和聽覺都百倍敏銳,時間的流逝似乎都變慢了。他仿佛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電影中,無論風間琉璃的進攻多快多複雜,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動作拆解開,然後在準確的時刻發出反擊。

  在他還是皇的時候他對風間琉璃無能為力,在他變成鬼之後他卻勝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諷刺。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風間琉璃的言靈。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靈呢?你擁有『王權』,那我擁有什麼呢?」風間琉璃無聲地笑了起來,「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秘密。」

  他輕輕地吟唱起來,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完全無法辨識的語法結構,卻有著異乎尋常的音韻之美。通常龍文被吟唱的時候,都仿佛巨鐘被敲響,聲音在整個領域中反復回蕩。但當風間琉璃開啟他的言靈時卻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領域邊界迅速地擴張,源稚生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卻無法從風間琉璃的言靈中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機,風間琉璃只是在對他唱一首空靈的歌。

  他竟然聽得入神了,他從那首歌中聽出了綿綿的秋雨和神社的鐘聲。隨著風間琉璃唱起歌,空氣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氣息,潺潺的流水聲由遠及近。

  他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間小鎮,名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鎮,整座鎮子沉睡在綿綿的雨中,腳下的長草在風中飄拂。

  時間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回到了那座小鎮荒廢之前。

  十七歲的源稚生,背著長刀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小鎮。他是執行局中最年輕昀成員,受命除掉藏在鎮子中的惡鬼,同時他也是回來看望久別的弟弟。那時所有的悲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堅信著正義,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稚女,這兩者完全不矛盾。他要好好地表現,出人頭地,將來帶著弟弟去東京過上等人的生活。

  他站在進鎮的道路上,左邊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裡他會目睹弟弟作為惡鬼的一面;右邊的岔路通往他和弟弟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裡他會見到作惡之後返回小屋的弟弟,兄弟兩人都會很高興,也許會玩起源稚生帶回來的遊戲機,或者找些剩下的食材煮起一鍋湯來,守著爐火講東京城裡有意思的事。

  兩個源稚女都是真實的,作為惡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賴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可以做出選擇。

  言靈夢貘,誰也不會猜到風間琉璃這種惡鬼的言靈竟然是完全不具備攻擊力的夢貘,但又是最兇險的。

  由於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沒有被證實,所以言靈週期表中白王一系的言靈是空缺的,或者僅有名字和猜測的效果,沒有經過任何檢驗,夢貘就是這樣一種言靈。它的名字源於某個日本神話,一種食夢為生的名叫貘的野獸。通常貘被看作是友善膽怯的野獸,在夜幕中無聲地靠近做噩夢的人,把他們的噩夢吃掉,給他們一夜好眠,然後自己帶著這坐噩夢返回叢林深處。但噩夢是最惡劣最恐懼的情緒,無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這種恐懼的情緒儲存在身體裡。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無法儲存那些噩夢,於是一切的噩夢都在瞬間化為現實,距離貘最近的人被這些噩夢捲入,沒有人能從無數疊加的噩夢裡逃脫。

  夢貘在歷史上被記錄下來通常都是作為幻術。江戶時代的《醍醐隨筆》中曾經記載一位元僧侶果心居士在自己的城主松永久秀身上使用幻術的故事。當松永久秀要求果心居士用幻術嚇一嚇自己的時候,果心居士走下臺階,庭院中忽然就刮起風來,烏雲遮住了月亮,無邊落木蕭蕭下,隨即下起雨來。庭院中漆黑一片,隱約站著個美麗的女人,她對松永久秀說:「夫君今夜想必很寂寞吧?」松永久秀忽然意識到那是他過世了幾年的愛妾。松永久秀是個殺人無數、蔑視神明,甚至敢於焚燒佛寺的人,但那一刻他竟然無法從果心居士的幻術中解脫出來,驚呼讓果心居士停止。

  夢貘就是這種傳說中的精神控制言靈,領域中的人很難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即使他意識到這只是夢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場夢裡,但他無法擺脫出來,因為這一切太逼真了。以他的心志堅定程度,如果是一般的夢境他還能強行掙脫,但這個噩夢例外。

  這不僅是風間琉璃的噩夢,也是源稚生的噩夢,夢貘喚醒了他們共同的噩夢。

  紅井深處,兩個入遙遙相對,風間琉璃的瞳孔裡轉動著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同樣的花紋也出現在源稚生的瞳孔裡。他無法挪開視線,只能順著那雙萬花筒一樣的眼睛看進風間琉璃的噩夢裡去。

  他機械地向前走,感覺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裡。

  腳下的長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是大海的波濤起伏。他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龍一般彎曲的屋頂就越清晰,濕潤的道路兩側擺著精煤礦石雕刻的石地藏。三個石地藏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耳朵,一個捂著嘴,這是鹿取神社捐贈給鎮上的,象徵著佛教中的「不看」、「不聽」和「不說」。鹿取神社的宮司說,住在這山中小鎮的人其實是幸福的啊,因為可以不看不聽世間的污穢,也不傳世間的閒言碎語,所以心是安靜的。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站住,雨水打在石地藏頭頂的樹葉上劈啪作響,這是鎮子上的傳統,下雨的時候神社裡的孩子會在石地藏頭上蓋上蒲扇般的大樹葉,說是為地藏菩薩遮雨。

  時隔多年,一切還都照舊,雖然是夢貘引發的幻覺,但是他終究回到了這裡。這裡是他們恩怨開始的地方,也該是恩怨結束的地方。風間琉璃正藏在鎮子中的某處等著要殺死他吧?在夢境中源稚生的優勢不復存在,在這裡他和風間琉璃都只是十七歲的少年,只看誰的意志更堅定。

  他在石地藏前跪下,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然後提起長刀,走向燈火依稀的小鎮。

  路邊掛著紙糊的白燈籠。對的,那天夜裡鎮上恰好在舉辦巫女祭,慕名從山外趕來學習巫女禮儀的女孩們住在鹿取神社裡。她們本該提著這樣的燈籠環繞著鎮子行走,為鎮子祈福,但現在燈籠被留在了這裡,人卻不見了。除此之外也聽不到其他的人聲,甚至沒有狗吠或者烏鴉的叫聲。差不多十年過去了,這座已經被廢棄的小鎮完好地保存在風間琉璃的噩夢中,但鎮子裡沒有任何生靈的存在。這裡永遠是黑夜,永遠燃燒著燈籠,永遠舉辦著那場染血的祭典。

  源稚生穿越那座高高的鳥居,走向前方沒有燈火的建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