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3黑月之潮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愷撒扭頭,居高臨下地看了楚子航一眼。在深海8600米的深處,在愷撒海藍色的眼瞳中,楚子航仿佛看見刺眼的陽光。

  「它們……它們來了!」路明非嘶啞地說。

  楚子航從下方的觀察窗看出去,廢墟的地面中湧出了猩紅色的水霧,廢墟地底流淌的龍血彌漫起來了,從地面的裂縫中爬出了細長的活物,它們撕裂籠罩自己的胎衣,身體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瞳孔是猙獰的金色。因為太久的沉睡,它們還不能起身,匍匐在海床上爬行,扭動著修長的下半身。但被龍血滋養之後的身體立刻恢復了太古時代的力量,爬著爬著它們就猛地竄了起來,擺動長尾急速地向上浮去。它們從迪裡雅斯特號側面經過,卻沒有把哪怕一絲目光投向這亮著燈的金屬物體。它們的眼中只有上方無盡的黑暗,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它們終於掙脫了束縛的封印,就要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去。

  「蛇尾人身。」楚子航輕聲說,「這不是純種龍類,它們生前也是混血種。這不是龍族的城市,它是混血種的先民建造的!」

  「就像龍升天一樣。」路明非喃喃地說。

  上方的視野中,無數修長的影子正奮力地擺動長尾,熔岩照亮它們的身體,它們彙集在一起,像是金色的漩渦。

  「等它們升到海面上就會變成棘手的東西,這種東西哪怕有一條被媒體捕獲,明天全世界每份報紙的頭條都足它。」愷撒說,「不過這不是我們的事了,交給那幫日本人吧,是他們的支援團隊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我們的任務只是把這裡夷平,無論是列寧號、胚胎還是高天原,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身就是麻煩。」

  「深海行走的裝具最多只能支撐五分鐘。」楚子航說,「我會讓深潛器降低一點。」

  「時間足夠了。」愷撒鑽進駕駛艙側面的加壓艙,反身扣上了厚達10匣米的艙門。

  外面是不可思議的超高壓環境,能在這種環境下使用的齊柏林裝具不像普通的潛水服那樣是人形的,它足一個近乎球形的金屬設備,球形設備能夠最大限度地抗壓。雖然已經用了航空級的鈦鎂合金,外壁的厚度也超過5釐米,但它仍舊沒法堅持很久,球體艙中填充著高壓的生理鹽水,只有面罩中有氣體,深海行走的人並非用自己的肢體而是借助設備上的金屬義肢。愷撒在腦海中最後一次複習操作流程,從正下方鑽入齊柏林裝具。高壓生理鹽水注入,頭盔內的照明燈亮起,愷撒用力握住金屬義肢的操作手柄,向頭盔裡的麥克風吹氣:「楚子航,試試通訊設備。」

  「我這裡聽得很清楚,你能聽見我說話麼?」楚子航在駕駛艙中敲打麥克風。

  「通話效果不錯,」愷撒頓了頓,「你不也是驕傲的人麼?」

  楚子航一愣。

  「只是你驕傲的方式和我不同。」愷撒又說,「雖然你驕傲起來的時候讓人不舒服,但如果你不驕傲的話,根本不配被我看作對手。我家的那些老東西想針對你,不過那事情跟我無關,別以為我會用那種下等的手段來對付你。如果是我死你活,就繼續這麼驕傲地活下去吧……別被我看不起的混蛋打敗。」

  加壓噴嘴把齊柏林裝具噴出的一瞬間,楚子航看見裝具中的愷撒把手伸到球形的頭盔裡,向他豎起大拇指,不知是不是「凱旋」的意思。

  愷撒在海水中緩緩下降,不時有夭矯的屍守和他擦肩而過。這片廢墟就像是囚禁靈魂的黃泉幽冥,此刻黃泉之門洞開,靈魂們不顧一切地逃亡。屍守們已經沒有神志,但它們還保留著野獸般的直覺,好像所有屍守都預感到了毀滅的降臨,它們正不顧一切地從這個絕境中逃離,沿途不攻擊任何東西。愷撒也弄不明白屍守們是怎麼預感到高天原將毀於一場核爆的,預測核爆顯然不該是屍守能做到的。

  這些早已死去的混血種,有些完整無缺,有些則是殘損的,類似木乃伊工藝但更加強大的煉金技術,把它們的活力封存在不朽的身體裡,它們中有的殘缺了半片頭顱,有的則腹腔洞穿,似乎是一場殘酷戰場後留下的遺骸,太古的煉金術師們將這些遺骸當作了原料。愷撒想到在那座鳥居上看到的戰場雕刻,似乎那場戰爭在歷史中真的發生過,也許就是它最終毀滅了這座城市。

  迪裡雅斯特號懸停在他的正上方,腰間的繩子把愷撒和迪裡雅斯特號聯繫在一起,迪裡雅斯特號又通過安全索和須彌座相連,須彌摩叉通過錨鏈固定在海床上,一層層的像是血緣關係。

  在瓦斯雷和岩漿的光中,核動力艙和列寧號都很清楚,狹長的核動力艙被投擲在列寧號不遠處的肺螺堆裡,數以百萬計的肺螺在旁邊蠕動。愷撒落進了肺螺堆裡,這些微小的生物正不斷地從列寧號上脫落,打在齊柏林裝具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愷撒竭力操縱笨拙的義肢恢復站姿,在肺螺堆裡跋涉,一步步接近核動力艙。海流太混亂了,他不敢漂浮著前進,所以不敢鬆開齊柏林裝具上的鉛墜,只能這樣貼著海床,介乎走和爬之間。頭項上方不斷有屍守經過,有多少屍守已經恢復了活力,幾幹還是上萬?愷撒數不出來,這座高天原在極盛之日地底掩埋著無數的行屍,這些人身蛇尾的混血種似乎直接繼承了龍族的文明,完全不像人類。

  齊柏林裝具已經在超負荷工作,壓力超標,出力超標,頭盔內的照明燈不斷閃滅。如果不足裝具內的超高壓鹽水保護,愷撒早已內出血,但超高壓鹽水也讓他眼睛充血、呼吸艱難。他眼睛裡只有不到十米外的核動力艙,但要在齊腰深的肺螺堆裡爬過十米,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了,高壓對於視覺的影響是最明顯的,視線中的目標開始出現重影,大腦出現劇烈的疼痛,金屬義肢在肺螺堆中打滑,好像掙扎在泥石流中的人,隨時有可能被吞沒。

  愷撒閉上眼睛,釋放了「鐮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聽覺不是輔助,甚至比視覺更有效。鐮鼬們在海水中盤旋飛舞,愷撒驚喜地發覺領域擴張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海水是極好的聲音導體,聲波傳輸的損耗比在空中小,他能聽見潛流的聲音、屍守的心跳,廢墟在開裂,還有古老沉寂的鈴聲。愷撒想起來了,那些傾塌的古代建築上都懸掛著成千上萬的黑色鈴鐺。在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年代,風起的時候想必整座城都會被鈴聲淹沒。

  但在海水中,鈴鐺發出的聲音是超出正常人聽力範圍的超低頻,如果不釋放鐮鼬的話愷撒也聽不到這種神奇的音樂。沉重古奧的超低頻聲音隨著海流在廢墟中穿梭,愷撒沉浸在古老的音樂中,想像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樣子。風中萬千鈴鐺在風中逐次翻轉,音潮在城中此起彼伏,潮汐般往復。他從未「聽」到過如此浩瀚的城市。

  他小的時候,每逢春天都會跟母親去阿爾卑斯山度假,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站在山麓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管家和僕役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說年幼的繼承人是否精神有什麼問題。在他們看來這片山原單調極了,可年幼的愷撒卻露出自己在接受萬眾歡呼的微笑。在愷撒的世界裡,山原上滿是音樂,風吹散了蒲公英,無數小傘在風裡旋轉,風聲被千百倍地放大後就像是用管風琴演奏的教堂音樂,而蒲公英小傘滑過空氣的聲音就是唱詩班所唱的聖歌,整個山原充當那架看不見的管風琴的共鳴腔。整個世界獨為一個人演奏,比萬眾歡呼還要令人神往。這時候只有母親會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長大後,愷撒每去一座城市都會登上高處去聆聽音樂,風聲、人聲、雨聲、塵暴聲、機械轟鳴聲、大氣電離聲……每個城市的聲音都不同,匯成迥異的音樂。愷撒能聽到某些城市如老人那樣歌唱,另一些城市如少女在哭泣,而有的城市甚至會發出魔鬼般的咆哮。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座城市的音樂和高天原類似,高天原的音樂寂靜悠然,就像是僧侶獨立在塵世之外,悲憫地看著世界的變遷,讓人想到奈良的月光下,鐘聲裡佛塔在大地上投出修長的影子。

  不適的症狀都消退了,身體柔軟而舒服。愷撒在肺螺堆裡游泳似的劃動義肢,卻感覺自己走在古城的長街中,頭頂的月光仿佛岑寂了千年。

  他是白衣的年輕僧侶,在河邊掬一捧清澈的河水,臉龐小小的少女在那捧水的倒影中走過,她的裙子上暈染著美好的楓葉和蝴蝶花,腰間插著一柄朱木摺扇。遊女的木屐滴滴答答,僧侶手中的水也滴滴答答。遙遠的佛塔上,古鐘被敲響了,僧侶和少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此刻他們的目光相逢,僧侶手中的水濕了衣襟,遊女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腰間的扇子,那是她定情的禮物,命中註定有一日她會把它交到自己丈夫的手中。

  少女的長髮在月下流淌著動人心魄的紅。

  「諾諾……」愷撒輕聲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