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2悼亡者之瞳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但這個叫帕西的年輕人就這樣輕淡描寫地進來了,一切與他都毫無阻礙,他總不能一把把帕西掐翻在病床上高喊警衛。

  奇怪的是,他心裡並不抗拒帕西,不僅因為那個優雅的年輕人如貓般溫順,而且他透著「我們是同一種人」的味道。楚子航很少覺得自己和誰是同一種人。

  更奇怪的是,第一眼看上去,你會以為站在那裡的是愷撒,雖然他們長得並不相似。

  加護病房的門被人用力推開,以副校長為首,一群學生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他們發現調查組中一人去往病房,於是臨時終止聽證會趕來了。

  「校董會對我們的敵意有這麼重麼?」副校長顯然很不高興。

  帕西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舉手,讓他們看見自己手掌心的血樣,默默地和副校長擦肩而過。

  「掛這些錦旗沒有必要,如果按照你們的安排,我們來的時候會有各種感人至深的場面,全校學生都會說楚子航是個優秀的同學,他們會爭先和他握手慰問他的病情,而我們對他的質詢將被視為對見義勇為的好青年的冒犯,對麼?」

  「你怎麼能進入這裡?」副校長問。

  「我很尊重您,先生,我不能告訴您,因此也不想說假話。」帕西像個魅影般從人群閃了出去,甚至沒有多看跟在人群後面的安德魯一眼。

  「免費猜對子還算數麼?」一片沉默,有人悄悄問芬格爾。

  「算數。」芬格爾歎了口氣。

  「那我們就把活兒做完了。」

  一群學生簇擁著安德魯湧向楚子航,熱情握手,慰問病情和康復狀況,安德魯逃不出去,滿臉木然。

  副校長搖搖頭,轉身走了,他和昂熱都犯了一個錯誤。他們誤解了這個調查組裡誰是真正掌握權利的人。

  「帕西」這個名字,他們是第一次聽說,在加圖索家族優秀的混血後代裡,沒有這個名字。

  楚子航懷抱著莫名其妙的獻花,透過人群,看見路明非也跟著進來了,卻沒有走進,卻是靠在牆壁上,兩眼空洞洞的。芬格爾出門前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在愷撒和諾諾之間,他路明非太渺小了,儘管他努力過要當燈泡,但是光度甚至不夠照亮這倆拉風男女的臉。他沒有扮演情侶間的螢火蟲,他是個蒼蠅,嗡嗡嗡嗡嗡嗡……飛來飛去。其實今天是他很開心的一天,他就喜歡看熱鬧,而英靈殿會議廳的熱鬧讓他心花怒放。他現在跟個沒頭沒腦的蒼蠅似的,因為大家發現帕西離席之後紛紛趕往醫院,而芬格爾拉住他說,「我只有一個壞消息你要不要聽?」因為這個他才來晚了。「我靠,早死早超生,聽!」路明非現在有點後悔,晚上聽至少他能多樂和半天。芬格爾遞過一張紙巾說,「準備好啊師弟,我有個重要消息告訴你,你聽完後就可以開始抹眼淚了。」路明非說呸,看看這張紙巾還不錯,我留著晚飯擦嘴。芬格爾豎起大拇指說師弟你真是豪情蓋天,無論遭受了多大的打擊還有飯意就是鬥志仍在啊那你聽好咯……愷撒跟諾諾求婚了!見鬼!雖然已經準備好了這倒楣師兄的嘴裡蹦出來的沒啥好事兒,但一瞬間……並不那麼難過,居然傻愣愣地笑了笑,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一定的,聽錯了。這個錯誤在片刻之後被糾正過來,一切都會回復到以前的軌道上,愷撒和諾諾還是男女朋友但是他們之間關係有點微妙,他們還沒畢業結什麼婚,昂熱校長這樣的學院暴君會呵斥他們說一切以學業為重,結什麼婚?畢了業再說!這樣他路明非還有幾年花癡可以發,奶奶的大學不就是對著校花班花發發花癡,直到花落水涼塵埃落定美女嫁給富二代,於是就長大,這麼個過程麼?這兩人懂不懂過程的美啊?不要隨便加速過程好麼……隨便加速過程……別人會很難過啊。雖然不能改變這個結局,但是不能在塵埃沒有落定前……讓人猥瑣地小小地發花癡一下麼?幾秒鐘之後,路明非感覺到難過了,那是種徹頭徹尾的無力,心臟都懶得搏動了,介乎疲倦和疼痛之間的糟糕感覺遍佈全身,只想慢慢地蹲下去,或者乾脆躺著不動。他硬撐著沒有真地蹲下去,盯著芬格爾,「我靠你怎麼會知道?」

  「對於混血種而言,最重要的是血統,因此誰和誰可能結婚,在這所學校是必須申報的,和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人的做法一樣,組織決定!」

  芬格爾摸出一張皺巴巴的打印紙張來,「昨晚我有個機會能看學校的血統檔案,正好看到這玩意,我心說哇嚓勒,這不是跟我兄弟為難麼?於是偷偷打了一份帶出來,我很夠意思吧?」路明非展開那張紙,不知道這份東西到底該用搞笑還是驚悚來形容,端端正正的標題是,《關於和「A」級學生陳墨瞳(學號A09003)結婚的申請書》,申請人,愷撒加圖索。這是一份格式老套又死板的檔,估計是愷撒找了什麼範本抄的,主要內容是他和陳墨瞳的簡歷,認識時間,相處狀況,以及本著「優秀血統相互加成培育優秀後代」的良好願望,附加一份由學院基因學科系出具的報告,說明根據血樣分析,愷撒和陳墨瞳的後代出現不穩定基因的可能性很小,看起來手續齊全,要不是校長忽然被調查組狙擊了,他蓋章簽字兒這事情就算定案了。路明非靠在會議廳的牆上,聽著走廊裡遠去的腳步聲淩亂慌張。一切都安靜下去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紙巾……還留著擦嘴?」芬格爾小心翼翼地問。路明非低頭看著手裡的紙巾,下意識地用踏抹了抹嘴,隨手仍在地下。

  芬格爾以為他是什麼?悲情戲的男主角?會有迎風流淚的45度仰角?他只是個男配嘛,甚至只是路人甲,路人甲是不需要流淚的側臉的。本來這事兒……跟他有什麼關係啊?他轉過身,在芬格爾的目光裡一步步走向走廊盡頭,他的腰有點彎,肩膀有些重,兩隻胳膊無力地往下墜,越來越沉,他想自己得走快點,否則走到走廊盡頭之前這倆胳膊就要沉得拖在地上了,那麼他在芬格爾眼裡要麼是劉皇叔……要麼是被人搶了香蕉的猴子……他撐到了拐彎的地方,忽然開始奔跑,撞進了空無一人的洗手間。他靠著門慢慢地坐在地上,回憶自己和諾諾之間的事。如果是個垃圾導演,他和諾諾之間的戲會被剪成《指環王》那樣的長劇,其中充斥著諾諾喝令他為學生會的帆船集訓跑腿、諾諾喝令他在操場上狂奔以強化體能、諾諾喝令他去買一份藍莓蛋撻當宵夜、諾諾喝令他記得她自己喝咖啡的習慣,「加一塊糖的拿鐵」,這樣的垃圾情節,毫無感染力,毫無意義。如果是個寧缺勿濫的導演,他們之間的戲剪完之後區區十分鐘

  「這才是我們的李嘉圖M路啊。」電影院的小廳裡,當著幾十個文學社的人,諾諾拍了派他的臉,笑容說不清是體貼或者促狹。「真好啊……不管誰送的。」夜空下,諾諾和他並肩站著,看著天空裡漸漸熄滅的煙花。「不要死!」他懷抱著不屬於他的姑娘在三峽寒冷刺骨的水中呼喊,諾諾暗紅色的長髮在水中飄逸如同茂密的海藻,穿著讓人血脈賁張的比基尼泳衣。可那時他覺得自己的血都快要凍住了,全身都冷,他只是怕她死了……她死了,自己又會很孤獨……路鳴澤說他很孤獨,其實他真的不覺得自己孤獨,白天對漂亮師姐發發花癡,晚上和廢柴師兄吃宵夜喝劣質紅酒聊天打屁,這日子有什麼孤獨的?只要還有點希望,還有點可以發花癡的餘地,他就覺得一點都不孤獨。大概有點太貪心了吧……想把每個人都留在最初相遇的時候,那時候陳雯雯在陽光裡的長椅上看著一本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為一段和自己無關的悲情鬱鬱寡歡,那時候她還不曾失去什麼,不是一張落在地上的紙巾,可以被人廉價地拾起。

  那時候廢柴師兄還沒有畢業,似乎永遠不會畢業,每天晚上和他宵夜,他可以把一切心裡話好話爛話都跟他說;那時候諾諾還是個開著法拉利威風凜凜的紅發小巫女,狠呆呆的,滿肚子壞水兒,嫁為人婦什麼的對她還是一個遙遠的未來,她還沒有學廚藝,固執地喜歡吃和自己頭髮顏色相近的霜淇淋,和他開快車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如果這世界一直一直都是這樣,也很不賴嘛。可是回憶完了那有點感人的十分鐘,這個故事就要結束。他想完了這一切腦子空空,抬起頭,在對面的試衣鏡中看見自己沮喪如狗的臉。真的,好像一條狗。果然是不再回有美少女這時候忽然亂入來增加點兒歡樂氣氛了,遇見她們必須在女廁所。見鬼,這幫沒人品的,居然把擦手紙都卷得乾乾淨淨,大概是懶得去學院超市里買了。路明非看了看手中那張打印紙,努力地把它揉了揉,鑽進隔間裡全心全意地解了個大便。然後用那張止擦了屁股,把它沖進了旋轉的水流裡。看著它最後消失在那個黑洞的時候,他眼角嘴邊浮起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如果他自己能看見那一瞬的笑容,大概會被嚇得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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