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2悼亡者之瞳 | 上頁 下頁
五四


  一塊尖銳的碎玻璃,大約有一寸長,全部沒進傷口裡了。懸橋下墜的瞬間,他撞在了潤德大廈碎裂的玻璃幕牆上。爆血的時候,強悍的龍族血統克制了出血,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甚至讓他感覺不到疼痛,但隨後的虛弱感就讓這種疼痛加倍強烈。畢竟還只是個人類的身體。

  即使觸到那塊玻璃也痛得讓他面部扭曲,這東西就像是長在他的身體裡了,是他的一塊骨骼,要拔掉它就像是拔掉自己的一根骨頭。

  他深呼吸幾次,抓過毛巾咬在嘴裡,猛地發力……細小的血珠濺到了鏡子上,他把那塊沾著血污的碎玻璃輕輕放在洗手池的檯子上。

  他沉默了半分鐘,拔出玻璃的瞬間劇痛讓他脫力了,唯一清醒的只有大腦。更換了新的衛生紙後,他用一次性注射器抽出破傷風疫苗,注入自己上臂的三角肌裡,他在二年級的「緊急救助」課上學過全套。然後他用酒精棉球直接擦拭傷口,雖然這無異於在傷口上

  再割一刀,所有家用的醫藥箱裡沒什麼比酒精更好的消毒液了。染紅了所有的酒精棉球後,傷口不再出血了。

  他把雲南白藥軟膏抹在一塊紗布上,按在傷口上,以繃帶在腰間一圈圈纏好。

  他換上一件白襯衫,把下擺紮進皮帶裡,這樣繃帶完全被遮住了。在鏡子裡看上很正常了,只是臉上少了點血色,「爸爸」和媽媽大概都只會覺得他睡眠不好而已。

  他把染血的棉球紙巾、注射器、碎玻璃全部收入網球包裡,抓過一塊毛巾把地下的血跡擦乾淨,最後檢查了洗手間的每個角落,確認沒有留下任何哼唧。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養成了這個習慣,在家裡抹掉一切哼唧,在這個屋裡生活的楚子航完全是另外一個人,跟卡塞爾學院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聽話、認真讀書、喜歡打籃球、不看電視、喜歡上網、偶爾玩遊戲機、連喜歡的偶像都是所謂的「優質偶像」王力宏。有時候楚子航自己都覺得那樣一個人真是蒼白得像個紙人,可父母為他們擁有這樣紙人似的「優質後代」而相當自豪。

  而如果他們看見這些沾血的東西,大概再也不會自豪了,會覺得自己養了一個怪物。

  沒人喜歡怪物,即使怪物心裡有很多很多的事,心理幽深綿長如一條古道,可是沒人會去探尋。為此你是否願意換張蒼白好看的臉給別人看?楚子航拉動嘴角,蒼白「」

  楚子航拎出行李,檢查了護照的有效期之後下樓,臥室裡始終有一隻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一個裝手提電腦的提包,任何時候都可以出發。

  媽媽還睡在沙發裡,只是打了個滾,楚子航把毯子的四角掖好,坐在旁邊默默地打量她的臉,今天大概一整天沒出去玩,也就沒化妝,這樣看起來女人也顯得老了,眼角有細微的皺紋,一個年輕時太美的女人配上醉酒後的老態,會讓人覺得有點蒼涼。

  要想明白這樣一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媽媽還真是有點不容易,記憶中她對自己最靠譜的就是把自己生下來那次,據「那個男人」說,那次她也想放棄來著,說生兒子會很痛吧?不如打掉算了。遺憾的是那時候她肚裡的楚子航已經有八個月大,醫生嚴肅地告誡女人說這時候打胎純屬自殺,楚子航才得了小命。

  從楚子航開始聽得懂人說話,女人就把他抱在懷裡念叨,媽媽生你下來可痛了,你要趕快長大了保護媽媽哦,下雨天說媽媽很怕打雷,要趕快長大保護媽媽哦,在她還去舞蹈團上班的時候每次回家都說,媽媽上班可辛苦了,要趕快長大賺錢照顧媽媽哦……媽媽可脆弱了媽媽可累了媽媽吃的苦可多了……

  因為媽媽那麼不容易,所以家長會媽媽沒有來春遊沒有人給他準備午餐下雨天沒人來接發高燒的時候……那時候媽媽倒是陪著他,只不過她對如何照顧發燒的小孩毫無經驗,所以既沒有喂藥也沒有喝水,而是摸著楚子航小小的額頭說,頭昏不頭昏?媽媽給子航唱首好聽的歌吧……

  從來沒有人對楚子航許諾以保護,而他從小覺得自己必須照顧很多人。

  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沙沙作響,楚子航靜靜地坐在媽媽旁邊。媽媽翻了個身,無意識地踹了踹楚子航,楚子航把被她掀翻的毯子重新蓋好。他並不擔心媽媽醒來,她一睡著就睡不夠絕不醒。早就不小了,總還是沒心沒肝的樣子,只知道和阿姨們一起喝酒、買東西、旅行、聚會,她的命太好了,以前有個男人護著她,後來又有個男人也護著她,兒子也不要她操心,足可以沒心沒肝地過一輩子。

  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命好的命壞的都不能回頭看。

  楚子航聽著雨聲,默默地回想第一次見卡塞爾學院的人。那也是一個雨夜,滿世界的沙沙聲,風冷得交人骨節一寸一寸地涼透,他打著傘站在麗茲·卡爾頓酒店的對面,面前的道路上沒有車來往,對面酒店的臺階下,一身黑色西裝的施耐德教授打著一柄黑色的大傘。楚子航看著他的眼睛,鐵灰色的,沒有一絲表情,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遠。楚子航忘記他們這樣對視了多久,終於在一次綠燈快要結束的時候,他踏步踩在雨水裡,走向施耐德。

  「真有意思,很多年都沒有自己找來的人了。」施耐德看著停步在自己面前的中國男孩,「選擇卡塞爾等於選擇一種人生,你將不能回頭,你明白麼?」

  「知道。」楚子航點了點頭。

  「那好吧,跟我來。」

  門吱呀一聲響,楚子航扭頭,家裡的雇工佟姨拿圍裙擦著手推門進來。

  「子航,你要出門啊?」佟姨看著楚子航的行李。

  「嗯,學校小學期提前開課了,通知回去報到。」楚子航說,「夜班飛機。」

  「哎喲,怎麼不給你爸媽說一聲呢,去那麼遠的地方,全家吃個飯叫司機送送你嘛。」

  「昨天跟他們說了,爸爸今晚有應酬。」楚子航淡淡地說。

  他對此並沒有什麼抱怨,早已經習慣了,「爸爸」是個永遠都有應酬的人,兩個星期內日程表都是排滿的。

  「你爸今晚跟土地局的人吃飯。」佟姨說,佟姨的意思是談批地的事,是大事,所以「爸爸」才沒有回來送他。

  「嗯,沒事。」楚子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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