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龍族1火之晨曦 | 上頁 下頁
一一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趙孟華和蘇曉檣他們都考北京的大學。」陳雯雯低聲說。

  「北京好啊。」路明非說。

  「你也喜歡北京?」

  「北京有大鍋的羊蠍子!」路明非這麼說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機會啊,只要臉皮磨得厚一點,他就可以說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這樣比較深情的話來。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兒了,諾諾叮囑的都沒做到。

  陳雯雯無聲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路明非數著步子,不敢看陳雯雯。

  這樣老不說話也不是辦法,他一抬頭,愣了一下,他對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臉上巨大的墨鏡,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兒。

  陳墨瞳,或者諾諾,居然也在這條街上閒逛,還是一雙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條貼身牛仔褲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藍條紋的短袖襯衣。她愣了一下之後嘴角立刻帶上了有些惡意的笑來,伸手對路明非揮舞,「嗨!嗨!」

  路明非知道她那副興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純粹是要給陳雯雯看的。這個小巫婆的邪惡他領教過。

  「你朋友啊?」陳雯雯略有點窘迫,她也被諾諾身上那股鋒利之氣壓到了,諾諾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這個南方小城市長大的。

  路明非支支唔唔地應著,諾諾已經蹦到了他們面前。

  「嗨嗨!那麼巧啊?」諾諾說著轉向陳雯雯,「這是陳雯雯吧?」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陳雯雯有點吃驚,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較害羞。

  「聽他說的,他說……」諾諾忽然煞住說,「對了,你欠我霜淇淋的吧?」

  訛詐,這是赤裸裸的訛詐!

  不過只要諾諾此刻不胡說八道,讓路明非叫她姐姐都可以。路明非趕快掏錢包,「買給你買給你,你要吃什麼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醬的。」諾諾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著那頭暗紅色的長髮。

  路明非只能破財買了三隻霜淇淋,他兜裡剩下的錢實在不多了,買給陳雯雯他是毫不吝嗇的,買給諾諾的他也不可惜,只要這個小巫婆閉嘴,就是買給他自己的那只他有點捨不得。他們三個咬著霜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樹的花落在陳雯雯的白布圈子上和諾諾的棒球帽上,諾諾不斷地抱怨,陳雯雯細聲細氣地和她說話,兩個女孩在的時候,路明非就像一隻巨大的燈泡,完全沒他什麼事兒。路明非不能不對諾諾傳遞惱火的眼神,諾諾卻跟沒看見似的。

  「路明非是不是說我很多壞話?」陳雯雯問。

  「沒有,」諾諾答得漫不經心,「他說他很喜歡文學,所以加入文學社了。」

  「哦,我也喜歡看書。」陳雯雯說,「你們是初中同學麼?」

  「不是,是小學同學,可我後來一直在美國讀書,最近才回來。」諾諾轉向路明非,「你記得我們教學樓牆上那牆爬山虎沒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樓頂了!」

  路明非使勁點頭,想這個霜淇淋是值得的,諾諾是個有信用的生意人,說得活靈活現。不過他忽的又有種錯覺,覺得諾諾說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記得小學時候有過諾諾這個同學,可是記得爬山虎,他有點遲鈍,記性一直不好,小學同學基本忘光了,只記得那牆爬山虎碧綠的葉子裡透過來的光。一時間諾諾說的是真的還是他自己的記憶是真的,他差點分不清了。

  「你是家裡移民麼?」陳雯雯問,他們學校不少人都在說著全家要移民的事情。

  「不是,我拿中國護照,我就是去上學,卡塞爾學院大一。」

  「你跳級了麼?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們不是同班同學,我是他師姐。」諾諾圓謊很快,「路明非是不是啊?」

  「哦,師姐。」路明非知道諾諾這麼問的用意。

  諾諾笑得和開花似的。

  他們最後在三岔口分手了,路明非和陳雯雯繼續往前走,諾諾去向另一邊。路明非看著諾諾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又一次覺得她會就此消失,連帶他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叔叔嬸嬸這兩天對路明非好了不少,嬸嬸說來說去,無非是讓路明非去了之後跟他那似乎永遠無法謀面的爹媽說說,把路鳴澤也給弄到美國讀書去。路鳴澤很抗拒這個,在餐桌上拉下臉來說了些縱然出國也得靠成績不想靠關係一類的話,路明非知道弟弟對於自己的狗屎運有些耿耿於懷。而且路鳴澤這些天很不開心,因為「夕陽的刻痕」總不線上,讓他抓心撓肝似的著急,所以越發霸佔著那台老式筆記本,不讓路明非有片刻的機會。

  嬸嬸一邊念叨著路鳴澤不能老上網,該多學習才能有出息,一面照舊支使路明非去買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門,聽見屋裡路鳴澤不知怎麼地忽然著急起來,和嬸嬸大吵。

  他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下樓,沿著樓梯一路而上。這棟樓沒電梯,最高就七層,頂樓天臺是嗚嗚作響的空調機組和縱橫的管道。物業在樓道裡設了一道鐵門,寫著「天臺關閉」的字樣。其實不關閉也不會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頂樓的樓梯有點恐怖電影的感覺,堆滿了紙箱子、兩台破馬達和一些七樓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發和木茶几,所有東西都落滿灰塵,間隙小得落不下腳。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間隙中跳躍,就像一隻輕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記得每一處落腳點,譬如紙箱子裡罩著的兩塊板磚、破馬達堅硬的底座和那個木茶几唯一一條沒斷的腿,這些落腳點仿佛一連串島嶼,幫他渡過這個垃圾組成的海洋,對面就是那道鐵門,鐵門外咫尺陰影,萬里星光。

  路明非從鐵門上最大的那個空隙鑽了出去,站在滿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現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達這裡都有種想躺在地上放賴的感覺,享受頂樓的風、天光和春去秋來這個城市不同的氣味,有時候是槐花,有時候是樹葉,有時候是下麵街上賣鳳梨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檯子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把雙腿伸出去掛在外面,這樣他腳下相隔幾十米才是地面,他覺得自己又危險又輕盈,像是一隻靠著風飛到很高處的鳥兒。

  這是他秘密的領地,這幾年每個下午他都在這裡發會兒呆,然後跟嬸嬸說他在外面郵局的長桌上寫作業。

  夜空下整個城市的燈都亮了起來,商業區的霓虹燈拼湊在一起,虛幻不真,堅硬的天際線隱沒在燈光裡,那些商務樓遠遠的看去像是一個個用光編制出來的方形籠子,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湖面,毗鄰湖邊,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車流湧動,高架路就從路明非家的社區旁經過,從這個位置看過去,路明非覺得那些車燈組成了一條光流,這條光流中的每一點光都是一隻活的螢火蟲,它們被這條弧形的、細長的高架路束縛在其中,只能使勁地向前奔,尋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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