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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當然不容易,他去高加索的時候是孑然一身。作為一個離開L.M.A.的教官,學院避諱提到這個人。他甚至沒有家人,他的父親死于高加索獨立革命戰爭,母親和妻子死于一次屠城式的轟炸,他的親生兒子為了保護他,在一次集會活動撲在他身上,擋住了刺向他的淬毒匕首。那個殺手原本隱藏在和他握手的人群裡,所以立刻就被憤怒的支持者撕碎了。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兒子永遠地失去了,甚至不能親手復仇……」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盡全力似的呼出去,「那場集會活動的錄影我看了,鮑爾吉只是抱著他的兒子,自始至終說不出話來,直到那個年輕人死去。」

  「原來是這樣。」林低聲說。

  「高加索這個國家刻在他身上的印記太深了,戰爭,不斷的戰爭,打退了國門外的敵人又是內戰,內戰完了緊接著少數派分裂。他太悲痛,又愛著太多的人,所以一生都想終結戰爭,不過似乎太相信他自己的能力了。」博士訕笑了幾聲,「不過,他比我勇敢。」

  林撫摸著橋上的木欄杆,「能說說牧師的事情麼?」

  「好啊。很多年後有人會為他作傳的,可惜我未必能活到那個時候了。不過,我有自信,」博士有些自得似的挑起眉鋒,「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彭·鮑爾吉。」

  「我和他認識的時候,他只有18歲……」博士輕聲說。

  「那一年我在劍橋大學當交換學生,而他在劍橋的歐亞研究論壇嶄露頭角,以熱情和辯才聞名。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按著一本聖經,在一場公開的辯論中對著所有人咆哮說:這是一個已經沒有人相信神的時代。那些把手放在黑箱子上的人,他們的胸前可能就掛著耶穌基督受難的十字架。他們每個周日在教堂裡虔誠地祈禱以獲得心裡的安寧,但這些被教義安撫的心,卻能做出強硬的戰爭決策。神已經變成了木架上的一個傀儡!」博士低低地笑著說,「當時我覺得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這是怎樣一個人啊,一個內戰國家的貧窮的年輕人,他接受著英國政府的資助,可是他就像是註定要成為世界之王的神之子那樣。他用他的火焰燃燒自己,溫暖周圍的人。那之後,我和他變成了朋友。」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傢伙,他不是僅僅在論壇上揮舞手臂的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實幹派。英國情報五處的人來劍橋請他喝咖啡,我後來才知道因為鮑爾吉啟動了一項規模宏大的計畫。他試圖動用一切可能的管道勸說工作在英國的高加索裔專家回到故國。這些專家中有很多當初是為了躲避內戰而離開高加索的,而鮑爾吉以我至今都不能理解的執著勸說當時的高加索科學院負責人許諾將武裝保護每一個回歸的專家。鮑爾吉便是拿著這樣一份公函一個一個地上門去勸說那些專家,其中一些人真的回應了他,而另一些人則出賣了他。」

  「可是情報五處也沒有辦法,鮑爾吉沒有做非法的事。所以他們希望他能夠主動退出,並取消了他的學業補助。但是鮑爾吉不是輕易就肯撤退的人,他為餐館端盤子、打掃,也為學校圖書館徹夜地看門。他沒有錢租房子,就住在我的客廳裡,他收集了圖書館裡的列印廢紙,用反面打成信件,發給更多的高加索裔專家。」

  「原來你們認識那麼多年了。」林說。

  「很多年了,是啊,很多年了……」博士輕聲說,「當時情報五處也來請我喝咖啡,問我為什麼一個西點軍校的交換學生要和這樣一個狂熱的愛國主義分子混跡在一起。可是我能不跟這樣一個人混跡麼?」

  博士看著夜空,「他是我眼裡的……神之子啊。」

  「但我們都沒有料到那個逆轉來得如此之快,第三次全面戰爭爆發,高加索再次成為戰場,政局一變再變。有一天夜裡,鮑爾吉冒著大雨沖了回來,他滿臉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對我咆哮說他們殺死他們了!他們殺死他們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立刻打開CNN的網站。我看到了那則新聞,至今我都記得那一刻的心情,但是我無從描述。那則新聞裡說,高加索新當選的執政黨以叛國罪一次性槍斃了歸國的專家共計27人。」

  「都是受到牧師勸說的人麼?」林問。

  「有的是,有的不是。但是那種感覺……那種感覺是你一切一切的努力就這麼被人一手推倒了,有人把你的愛、理想和尊嚴放在腳下踐踏。」博士攥緊了拳頭,臉上的曲線剛硬鋒銳,「就是那一天,我對鮑爾吉展示了魯納斯計畫的綱要。」

  「魯納斯的研究是從那時開始的?」林問,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一個劃時代的開端。

  「是!當時我是何等的天真啊,那時候所謂魯納斯計畫只是我導師的一個研究項目,而我只是成員之一,目標是利用一台我們希望命名為『魯納斯之眼』的巨型機窮究數學,最終分析出當前環境下最危險的隱患,並預先予以排除。就像伊瑞娜在課上說的,這是一群被蝴蝶效應感召的瘋子樣的年輕人,我們希望以神的高度觀察世界,基於『混沌』的巨型機就是我們的武器。而美國軍方對這個病狂的概念並不感興趣,他們嘲笑說這只是一群學究的造神運動,我們沒有獲得什麼資助,只有一家小型基金會肯為我們注入資金。」

  「而我對鮑爾吉說,一個英雄只有握住了武器,他才會是戰無不勝的。而魯納斯……」博士笑了笑,「當時還是想像中的超級巨型機魯納斯,就是我們的武器。」

  「三個月之後,鮑爾吉加入了我們的團隊。我們把自己稱為L.M.A.,但不是洛倫茲軍事學院(Lorentz Military Academy),而是洛倫茲男人幫(Lorentz Mens Association)。五年零九個月後,『混沌模型』完成,七年十一個月後,魯納斯的原型機投入運轉,九年零三個月後,魯納斯進入全球聯網,就在同一日,我們擁有了現在的L.M.A.,一個我們夢想中的軍事學院,那時候是在費爾南斯,一群已經不再年輕的男人在雨水裡把軍帽使勁拋向天空,踩著工地的泥水用盡全力呼喊。鮑爾吉和我立刻投入了對第一批特工的訓練,我是個嚴格的人,你們敬畏我,所以稱我為教官,而他卻是一個信奉神而且溫和的人,你們便稱他為父親,給他起外號叫『牧師』。」

  「但是牧師卻在五年後離開了?」林說。

  博士低下頭,「是的,一切的開始皆有結束。鮑爾吉選擇離開L.M.A.並非僅僅因為『阿裡巴巴之夜』這一件事,我無法告訴你太多,我只能說,鮑爾吉是個永遠站在反抗者立場上的英雄,當L.M.A.強大起來反過來成為統治者,鮑爾吉就註定不能和它共容。他選擇回到高加索,我知道他很早就想回去。當時對西方陣營的抵觸情緒開始成為高加索議會的一股暗流。鮑爾吉回去的時候悄無聲息,他只是一個孤零零的人,沒有朋友,更不必說支持者。但是獨立自由聯盟把他看做一個標誌,一個從青年時代就執著地站在民族主義立場上,並且在英國曾經推動專家回國熱潮的年輕人,獨立自由聯盟覺得他們可以利用鮑爾吉的履歷做文章。於是他們拉攏他,給他青年委員會主席的職位,希望他為他們鼓吹拉票。」

  「鼓吹拉票?」林問。

  「是啊,任何一個理解彭·鮑爾吉的人都會這樣質疑。」博士笑了起來,「他怎麼會是別人手裡的一張牌或者一個揮舞手臂的小傀儡呢?但是世界上就有這樣一群傻子,自己分明是一群豺狗,卻希望把獅子放在掌心去玩弄。僅僅三年,鮑爾吉就展示了他絕無僅有的手段,經過L.M.A.的他已經不再是劍橋那個激憤的年輕人了。他以實力證明自己不是空殼的偶像。青年委員會成為獨立自由聯盟中最大的團體。外電開始關注他,稱他『將以不可阻擋的姿態成為高加索政權的主宰』。」

  「所以他成為了軍政府的領袖?」林問。

  「沒有這麼簡單,我的學生,在陰謀論上你完全不及格。」博士擺了擺手,「一個被當做傀儡推出的角色忽然間變成主宰,對於幕後的人而言,就像是奴隸在家裡造了反。八年前的秋天,就在萬眾高呼鮑爾吉名字的時候,議會的所有人卻突然放棄了他,包括獨立自由聯盟的元老。」

  「高加索的選舉是選舉政黨,在獨立自由聯盟和民主和平同盟中二選一,就好比美國的民主黨和共和黨相互角逐。當選的政黨,它的主席自動成為總統,總統授權總理組閣。在人們眼裡,彭·鮑爾吉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獨立自由聯盟主席,所以他們都投票給獨立自由聯盟。而獨立自由聯盟內部卻決定全力阻止鮑爾吉成為那一屆的主席。果然,鮑爾吉落選了。」

  「這些是我不能理解的。」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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