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此間的少年 | 上頁 下頁
四九


  摘下玳瑁的髮卡,一幅柔軟的長髮自由自在地垂落。王語嫣從簡陋的綠漆書架上拿了她的牛角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口梳頭。

  王語嫣也很懶,不喜歡選早晨的課。她就喜歡同寢室的女生都出去以後坐在窗口梳頭,就著涼風,一腦袋思緒飛啊飛,和自己的髮絲一樣亂。

  一陣風緊,長長的棉布窗簾飄了起來,窗戶上掛的風鈴叮噹叮噹響得清脆。一串鈴聲不絕,空虛而亂,王語嫣沉浸在冰水一樣冷的風裡,開始走神。同宿舍女孩不喜歡王語嫣的一個原因是,王語嫣寡言少語,比較沉悶,一腦袋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比如這個時候,王語嫣就覺得自己是在暴風雨前的小木屋裡,聽惟一一串風鈴的聲音,鈴聲和風一起穿堂而去,聽的人無可寄託。

  「唉……」王語嫣歎了口氣,是一口很長的嘆息,幽幽脈脈,漸至不聞。

  然後她一手抓著自己披落的長髮彎下腰,把桌子底下一塊紙板拿起來放在窗臺上。

  紙板上一行水筆塗的黑體大字:「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男生樓某個窗口光學玻璃的反光退去。觀察者放下望遠鏡,挺了挺肚子對背後的兄弟說:「喲,算了,人家不樂意咱們看了……」

  對面是大四的男生樓,大四比較閑,一干兄弟買了望遠鏡的不少,晚上一邊洗腳一邊往女生樓這裡看,順帶大口吃面喝湯聽著上鋪兄弟的廣播,吃喝玩樂樣樣齊全,人生之樂無過於此。

  大三這邊女生樓的女孩們自發現對面老有光學玻璃的反光閃爍,就有點憤憤。本來想告訴樓長讓校警管一下,可是王語嫣宿舍的阿碧比較搗蛋,有一天表壞了,就拿報紙寫了個大字牌:「現在幾點了?」

  對面的兄弟一看,先是有種陰謀被揭穿的羞澀,不過很快就厚起臉皮,大書一張貼在窗口:「十一點半,吃午飯吧,學一有大排。」

  這種城牆拐彎厚的臉皮和幽默感分明很得汴大女生欣賞,於是阿碧就和對面那個拿望遠鏡的男生去買大排了。一屋子女生笑得前仰後合,只有王語嫣覺得缺乏安全感,於是拿了兩個衣服夾子把兩頁窗簾夾在一起。女生們覺得好笑,一是因為對方的創意實在不愧是在汴大呆了三年多的人,二是因為自己畢竟還是受歡迎的,至少在汴大男生中,同校的女孩依然有些神秘感。

  相比汴梁大街上的鶯鶯燕燕,汴大的女生們還是太樸素了些。再時尚也是那一把清湯掛麵一樣的長髮,不施脂粉的臉蛋上即使青春,不過總是欠點嫵媚。所以看見同校的傻小子們還是有興趣拿只望遠鏡霧中看美人,「美人」們也覺得只要不是真的春光乍瀉,被看看也沒什麼,至少是魅力的證明。

  夜裡熄燈以後,兩千隻鴨子唧唧喳喳議論不休,一串一串的笑聲過耳,都是揣摩對面男生樓老是看她們宿舍的傻小子。按照一個女人頂五百隻鴨子的平衡式,六個人的女生宿舍本來應該有三千隻鴨子。缺席的一千隻鴨子是王語嫣和阿碧,王語嫣一直悶悶的,只是戴著耳機練聽力,阿碧那張快嘴也安靜就很奇怪了。

  「阿碧,你睡著啦?」大姐在下鋪問。

  「唉!」阿碧懶洋洋地哼哼,「睡覺睡覺,我們說那麼多,人家都是來看王語嫣的!」

  一片都啞了。

  王語嫣愣了一會不知道說什麼,翻身去睡了。周圍一片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整個宿舍竟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後來二姐就寫了一張大紙板,一看見對面有反光就放在窗臺上:「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的兄弟也很合作地點點頭,說:「靠,女生也知道我們在看王語嫣?」

  女生們忍了王語嫣很久了,似乎所有男生都是在看她。

  王語嫣的老爹理論上是個風流瀟灑的主兒,否則也生不下王語嫣這種丫頭。不過遺憾的是,王語嫣沒有見過她老爹,所以無法確認。她生下來的時候,老爹已經跑了。

  王語嫣一生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仿佛在母系氏族社會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上幼稚園,她看見別人都有爹就她沒有,於是很傷心。可是她一問起母親的時候,她娘王夫人就會瞪圓了眼珠子吼她。也就因為如此,王語嫣從小就很膽小。

  王夫人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家裡有的是銀子。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女兒,王夫人就買了無數的DVD和書堆在家裡,沒事的時候王語嫣就只好看那些打發時間。所以五歲的時候王語嫣就知道藍鯨可以有三十三米長,而一個幼稚園的孩子還以為天竺的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大家總是把王語嫣當一部百科全書用,並且說你媽媽教你好多東西啊。其實沒有人對王語嫣說什麼,她那些知識都是看DISCOVERY看來的。

  除了看科普性的東西,王語嫣還喜歡看一些外國大片,喜歡大理國著名的男影星段正淳。因為段正淳很帥,而且總是在大片裡演父親一類特別有責任感的角色。所以七歲的時候王語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樣就好了。」

  後來她九歲的時候,段正淳去大宋參加汴京電影節,順帶訪問王語嫣她們的小學。校長老太看王語嫣長得和一朵小花一樣,於是指定讓王語嫣去給段正淳獻花。王語嫣穿著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給他一束玫瑰的時候,段正淳這種精於舞臺表演藝術的老賊馬上表現出對孩子的愛心,一把接過鮮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話筒湊到王語嫣嘴邊說:「你喜歡看叔叔的電影麼?」

  台下校長老太有點擔心,王語嫣的木訥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說錯了話豈不丟了汴京貴族小學的名聲?

  眾人屏氣靜聲中,只聽見王語嫣童聲朗朗:「我沒有爸爸,看叔叔的電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場寂靜,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淚,卻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掛珠子。一向嚴厲的校長老太也幽幽地歎了口氣。不過這一幕淪落到大宋新聞網的記者手裡就變樣了,第二天的首頁大字標題是——「女兒汴京認父?大理國人氣明星段正淳走訪大相國寺小學」。

  段正淳嚇得逃之夭夭,後來再也不敢和王語嫣聯繫,怕是真的牽扯出緋聞來。倒是王語嫣一舉成名,每次教師節聯歡會、全校家長會之類,都是王語嫣當學生代表去講話。這一直從小學延續到大學,即使在電腦系這種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語嫣的美麗也到了上達天聽的地步。電腦系主任沖虛親點她的名要她代表電腦系在校慶一百周年的紀念合唱團裡領唱,所以她才暑假一連兩個月早晨從段譽他們樓下抱著歌本走過。

  為此非但電腦系學生會主席鄧百川大為不滿,連電腦系名震一方的籃球高手慕容複都覺得老傢伙有點好色的嫌疑。可是對於王語嫣來說,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長裙飄灑,很溫順地去參加彩排,甚至沒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絕的。

  相對於學校裡的風光,家裡的王語嫣就沒什麼光彩了。

  她母親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強人」,在家卻很鬱悶,以她相當豐厚的收入卻沒什麼機會去雇一個鐘點工來支使。因為她竟然養了一個比鐘點工還勤快的女兒。

  除了讀書和彈琴,王語嫣幾乎總是拿著一方抹布拂去家裡任何一個角落的灰塵,或者推著吸塵器很安靜地走過來走過去。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了,王語嫣就會捧起一本羅刹詩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發上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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