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此間的少年 | 上頁 下頁


  「生物技術,」楊康漫不經心地回答。

  楊康自己是想學經濟管理的,因為經院的課只泡圖書館就可以了,還能不時看見抱著大厚本子走過的文科系妹妹,這對楊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對任何課程都無所謂熱愛,女生多一點課程輕一點就成為他的專業首選了。不過事到臨頭他一向通融的老爹完顏洪烈卻發了脾氣,硬是逼楊康把志願改成生物技術。

  楊康兩三天沒給完顏洪烈好臉色,只丟了無數斜眼過去。他娘包惜弱本是帶楊康改嫁給完顏洪烈的,是享譽一方的悲情女作家,一貫的矜持。這時覺得丈夫虧待了孩子,於是越發地矜持,完顏洪烈見到冷如冰霜的老婆,不禁也背脊發涼,覺得人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

  完顏洪烈雖然在汴京大學的學術界也是坐前幾把交椅說一不二的人物,可是就怕家裡這一對寶貝,於是急忙拍著胸脯安慰兒子說,生物技術系的主任無崖子是他老朋友,每年保送西域那些留學名額逃不過楊康的份,沒准學個兩年就直接送西域公費留學了,到時候混個鍍金的金融文憑輕而易舉,何必跟管理學院苦熬?

  楊康這才體會了完顏洪烈的苦心,父子親近不必多說,包惜弱又給完顏洪烈做了兩天晚飯,把完顏洪烈美得在系裡見人就笑。和他有矛盾的幾個教授都說學霸這莫非是轉性了?或者在學院裡又要大清洗,先來點笑容麻痹大家?

  「喲,是楊康啊?」電腦系主任沖虛正在本系的接待點上看新生,這時候在遠處招呼楊康。

  「沖虛老師啊!」楊康心裡說完蛋完蛋這老傢伙廢話最多,臉上卻如春花燦爛,畢竟是和他爹平起平坐的人物,楊康也是得罪不起,

  對郭靖點個頭,楊康雙肩一振,掃盡頹廢,看起來絕對是意氣風發的模範青年。他推開了身邊的人竄過去和沖虛聊天,人群在他身後閉合,於是郭靖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呆呆地站在那裡,郭靖終於發現自己徹底陷入了紅幅招展,彩旗飛揚中。整整一條鬱鬱蔥蔥的林蔭道邊,無數面紅旗飄揚而起,上面分別用白紙釘著「法律系」、「國際政治系」、「生物系」、「經管學院」等等字樣。每一面紅旗下都有老生們幫著搬行李、登記姓名、發註冊指南,一派忙碌的景象,個個老生都是青春洋溢——很久以後,郭靖才明白這並不意味著汴京大學是個青春洋溢的地方,事實上那些不夠青春洋溢的師兄們多半縮在宿舍裡玩遊戲或者泡圖書館打瞌睡呢。

  這一幅繁榮的景象卻沒有給十八歲的郭靖以回家的感覺,當他在人群中徹底迷失了來時的方向,他也看不見人群的盡頭,他只知道盡頭並沒有自己熟悉的草原,自己熟悉的草原很遠很遠。

  郭靖終於明白,自己是離開家了。

  喬峰咬著根煙捲,心不在焉地站在那裡。他的頭頂,風吹大旗揚,招展著「國際政治系」五個大字。

  他一米九五的身材比國際政治系的紅旗更像一個標誌,一將當關萬夫辟易,國際政治系報到的那張桌子就在他背後,幾個新生卻在附近逡巡著不敢接近。

  如果不是生錯了時代,喬峰更適合當一個土匪或者民族英雄,而並非趴在汴大窄窄的課桌上讀書。他的身材和相貌使人很容易聯想起他在那裡是收買路錢的,頭頂應該是「替天行道」這種更加鮮明的口號。大三的他算不得汴大學生中頂級的老鳥,只是迎接新生的任務激起了他的一些懷舊情緒,讓他覺得自己開始變老。他喜歡寬鬆安靜的校園,蜂擁而入的新生讓他有些憂愁,因為這意味著過去的某些人……已經不在了,也許從此就音訊杳然。

  喬峰不是莫大,非常討厭被這種傷春悲秋的情緒困擾。他對著淡灰色的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手攔住那個在他面前過了三次的國政新生:「是來國政報到麼?就是這裡!別磨蹭。」

  「嗯,是……」

  「虛竹,別睡了,」喬峰沒給新生說完話的機會,一巴掌拍醒在辦公桌上打磕睡的光頭虛竹。同時他單手拎起那個新生四五十斤的行李,往旁邊的三輪車上一堆:「這車滿了,走人了。」

  那個新生還沒弄清楚狀況,喬峰已經把一疊資料塞到他手上。他糊裡糊塗地簽了自己的名字,聽喬峰在他耳邊毫不停頓的一串:「從這條路往下走,跟學三食堂那邊拿宿舍號,準備錢去領凳子,押金加頭年住宿費一千一,國政的行李一會兒學生會找人給你們統一送過去,值錢東西自己先收好。明天入學典禮後天英語分級,不用準備,準備也沒用。跟虛竹走,就是那個光頭,有不懂的問他。」

  最後喬峰在新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新生就這麼木楞楞地跟騎三輪的虛竹走了。走出十幾米,新生回頭看去,那個高大彪悍的老生正安靜地站在淡灰色的天空下,他已經又叼上了一根煙捲,繼續非常有造型的發呆。

  猶豫了很久,郭靖準備上前去問問那個大旗下的老生,他不知道化學系在哪裡報到。這個時候,有人撞上了他的背。

  原本這個出場可以適用於任何人,就是不適用於黃蓉,因為黃蓉很喜歡乾淨,而郭靖的袍子很髒。不過鬼使神差的黃蓉撞在了郭靖的背後,也為我們發展後來的故事提供了不少方便。

  黃蓉家很有錢。

  有錢分很多層次,黃蓉家那個層次,在大宋也算是少有的高層次了。她爹黃藥師本來在汴京大學裡面幹副教授,一干就是十年。不幸被完顏洪烈那個老學霸始終壓在下面,硬是沒有扶正。黃藥師搞的是生物製藥,很有點經濟前途,也很有點傲氣。被完顏洪烈壓了十年後,黃藥師的老婆死了。

  本來人的生老病死和完顏洪烈沒有關係,不過黃夫人馮蘅難產死的一個原因是夜裡醫生懶洋洋地耽誤了收診。黃藥師那時候甚至連一部行動電話都沒有,他冒著大雨跑到學校傳達室打電話,又冒著大雨請學院那個一臉高傲的司機出車。汴大在汴梁的郊區,而汴大醫院的總部卻在市區裡。就這樣,醫生還是懶洋洋地遲到了半個小時。黃蓉第一聲哭泣中,黃藥師一生中第一個重要的女人死了。

  這一切的悲劇在黃藥師雇了靈車送妻子到火葬場的時候變成了憤怒,出醫院的時候,黃藥師發現系主任完顏洪烈因為感冒去醫院打針,出來的時候後面竟然跟了六七個醫生歡送。其中的一個是為馮蘅接生的大夫,天知道一個婦產科大夫為什麼要如此關心完顏洪烈的健康。也許只是因為他是汴京大學生物學院院長兼醫院的副書記。

  最後一次看了妻子蒼白的臉後,黃藥師以一種醉酒狂歌的豪氣寫成了辭職信。在第二天完顏洪烈到達辦公室的第一個瞬間,黃藥師踏進辦公室把以前所有的論文堆在他的辦公桌上,最後把辭職信狠狠地摜在完顏功烈的面前。

  他一生中第一次那麼像一個男人。

  光膀子下海的黃藥師惡狠狠地拼殺了七八年,終於混成了汴梁數三數四的製藥公司老闆。汴京大學急忙把功成名就的黃專家重新請回了學校,擔任生物學院的名譽院長,位置和完顏洪烈平齊。黃藥師身穿純黑的阿瑪尼,踏著六千多塊的皮鞋,在完顏洪烈的辦公室前雄糾糾地走過,走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這是他第一次在生物學院的大樓中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

  門在黃藥師的身後被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時候趴在了嶄新的倒膜桌上放聲大哭。

  黃藥師很寶貝黃蓉,這個女兒讓他很容易記起老婆的容貌,凝視女兒的時候總讓他有一種感覺,是十六年前那個斯文寧靜的生物學院女助教又站在了陽臺上,風如此暖軟地吹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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