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蜀山劍俠傳④ | 上頁 下頁
第一九〇回 射影噀毒沙平地波瀾飛勞燕 昏燈搖冷焰彌天風雪失嬌妻(4)


  歐陽霜臉上淚痕雖已拭淨,一雙妙目仍是霞暈波瑩。面上精神卻甚堅決,英姿鎮定,若無其事,剛烈之氣,顯然呈露。若換旁人,見她這等鎮靜氣壯,必然懷疑有人誣陷妻子。偏生蕭逸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搖惑,一搖惑便不易醒悟。加以夫妻情愛過深,忽遭巨變,恨也愈切。又知乃妻絕頂聰明,無論是何情狀,俱當做作。再加上歐陽霜臨危之際,不借反手為敵,放走歐陽鴻,把事愈更坐實。已是氣迷心竅,神志全昏,一味算計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細考查是非黑白。進房時只說了句:「你媽不是在餵奶麼,我說是假打,逗你們,你還不信。」

  說罷,惟恐歐陽霜又說氣話去驚愛子,忙把頭一偏,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歐陽霜明白他的心意,也裝出微笑說道:「珍兒,你怎那麼傻?逗你們玩的,這等認真則甚?」

  蕭珍彼時年已九歲,畢竟不是三歲兩歲孩子易哄,雖聽母親也如此說法,終覺情形不似,疑多信少,開口便問:「爹媽既是假打,怎還不去喊舅舅回來?」

  這一句話,把夫妻二人全都問住。蕭逸還在吞吐,歐陽霜搶著說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從小就知道的。他早該回去接續你外婆香煙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該走,恐你兄弟哭鬧,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們更哭鬧了。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如問媽為什麼哭,就說弟弟忽然犯病,閉過氣去,媽著急傷心好了。」

  蕭珍立時回問蕭逸道:「媽說的活是真的麼?怎麼爹爹打媽用我家的煞手呢?」

  蕭逸已把乃妻恨如切骨,為了顧全愛子,只得答道:「哪個哄你?如若真個誰要殺誰,牆上刀劍暗器什麼都有,何必用手?再說決不會當著你們。我雖為村主,也不能隨便殺人呀,何況殺的又是我的妻子。怎連這點都不明白,只管呆問?」

  蕭珍終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誰在害我的爹媽,我就殺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媽,我就尋死好了。」

  蕭逸道:「不許胡說,哪有此事?一同吃飯去吧。」

  蕭璿、蕭璉因母乳不足,每頓總搭點米汁。蕭逸不屑與妻說話,又恐小兒受餓,特他說這籠統的話。以為乃妻必裝負氣,不來理會。不料歐陽霜聞言抱了兩小孩,扣上懷立起就走。蕭逸見她仿佛事過情遷,全不在意,神態甚是自然,心剛一動,忽又想到別的,暗中把牙一咬,抱著蕭珍,隨後跟去。

  膳房女僕久候村主不來用飯,火鍋的湯已添了兩次。見主人走來,舅老爺還未到,添上了飯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欲前往書房催請。歐陽霜道:「舅老爺奉了村主之命,出山辦一要事,要過些時日才回來,這個座位撤了吧。」

  說完,照常先喂小孩。平日有歐陽鴻在旁照料,輪流喂抱已慣。忽然去了一個,歐陽霜喂了這個,要顧那個,兩小此爭彼奪,亂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雙手,哪裡忙得過來。兩小又都不肯要別人喂吃,口裡一遞一聲,直喊:「我要舅舅!」

  怎麼哄也不行。蕭璿更是連喊多聲不來,小嘴一撇要哭。蕭逸已把蕭珍放在座上,夾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還有心用飯,勉強吃了半碗。見小孩鬧得實在不像話,母子三人身上全都湯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氣又冷,恐米汁喂涼了生病,只得耐著性氣接過蕭璿,一人一個,才把小孩喂好。暗忖:「平日不覺得,走了一個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賤人處死,別的不說,這三個無母之兒,卻是萬分難辦。如若容這賤人苟活,作個名義夫妻,來顧這三個兒女,又覺惡恨難消。」

  思來想去,除等兒女長大,再行處死外,別無善法。一面尋思,一面留神觀察,見乃妻仍和素日一樣,喂罷小孩,命人添了熱飯,就著菜,從容而食,該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紅暈像哭過外,別的形跡一毫不露。小孩連喊舅舅,隨喊隨哄,面容全無異狀,只不和自己說話而已。

  倒是蕭珍小小年紀,天生聰明,一任父母解說,依舊多心,一雙眼睛,老輪流註定在父母臉上,查看神情,一碗飯直未怎下嚥,眉頭緊皺,時現憂戚之狀。問他怎不吃飯,出神則甚?眼圈一紅,答聲「不餓」,連碗也放下。恐他鬧成氣裹食,又是心疼,只好聽之。蕭逸看了,又是傷心,暗罵:「賤人,多年夫妻,想不到你有這深的城府,遇到這等奇恥大辱,性命關頭,竟會神色不動,無有一事關心。難為你居然生下這樣好的兒女,我雖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後日子,看你怎樣過法?」

  他這樣胡思亂想,哪知歐陽霜在里間一會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傷處奇痛,恨他無良薄情,悲憤入骨。雖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蕭元奸計,但是畹秋詭詐多謀,陰險已極,看她多年匿怨交歡,忽然發動,必已羅網周密,陷阱甚深;再加當時為了顧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實。就這樣分辯,話決說不進去。反正活著無味,徒受淩辱,轉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遺書,以破奸謀。使這昧良薄幸人事後明白,抱恨終身,死為厲鬼,尋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狀,豈不容易洗刷清白?越想心越窄,為複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遠難受,連眼前愛兒愛女都不再留戀。自殺之念一定,又見丈夫進房時情景,看出他心疼愛子,屈意相容之狀,知自己一死,丟下這三個小兒女,就夠他受的,氣極心橫,暗忖得計,益發堅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裝作鎮靜從容,強忍傷痛,一同吃完午飯,仍抱兩小兒女回房。蕭珍疑念未消,連忙跟去。蕭逸心傷神沮,不願多見妻子,自往峰下閒遊去了。

  說也湊巧。午後忽然雲密天陰,似有釀雪之狀。黃昏將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個把時辰,積深尺許,全村峰崖林木,俱變成玉砌銀裝。蕭逸出門,在村前幾個長老家坐談了半天,獨自一人,踏雪歸來,胸中藏著無限悲痛悽惶。行近峰前,幾番蜘躕,直不願再見妻子的面。冒著寒風,在昏夜雪地裡徘徊了一會,覺不是事,才勉強懶洋洋一步步踏級而升。剛走到庭前,見臺階上薄薄的飄著一層積雪,上面現出兩個女人腳印,腳尖向裡,仿佛人自外來的,已有片刻。平臺和階前一帶,已被後下的雪蓋沒。階上積雪,原是隨風刮進,此時風向稍轉,雪刮不到,所以腳印遺留在此。心想:「這般風雪寒天,別人無事不會到此,難道畹秋已知事發,趕來相勸不成?」

  念頭剛轉,忽然一陣寒風,從對面穿堂屋中迎面刮來,把階前餘雪刮起一個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卷去。堂前一盞壁燈,光焰搖搖,似明欲滅,景象甚是陰晦淒涼,若有鬼影。與往日回家,稚子牽衣,愛妻攜兒抱女,款笑相迎情況,一熱一冷,迥乎天淵之別。不禁毛髮皆豎,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定睛一看,四屋靜悄悄,除穿堂後廚房中燈光和堂屋這盞半明半滅的壁燈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燈亮,也不聞小兒女笑語之聲。心中一動,想起前事,恐有變故,連忙搶步往臥房中跑去。

  房裡黑洞洞,連喚了數聲,婢僕一個也未到,反將屋裡兩個小兒女驚醒。蕭逸聽得兒女哭聲,以為妻必在裡屋同睡,看情形決未夜飯,心才略放。暗罵:「賤人還有臉負氣,我留你命是為兒女。天都這麼晚,連燈都不點,也不招呼開飯。三個婢僕也是可惡,主人不說話,便自偷懶。」

  一邊徑去尋火點燈,急切間又尋不到火石。耳聽兒啼更急,卻不聽妻和長子聲息。忍不住罵道:「賤人睡得好死!」

  一步搶進房去,腳底忽有一物橫臥。幸是蕭逸練就眼力,身手輕靈,沒有絆倒。低頭一看,是個女子,面朝下躺在地下。乍還以為妻子尋了短見,雖在痛恨之餘,畢竟還是多年夫妻,心裡也是著急,不禁伸手想要抱起。身子一俯,看出身材不似,微聞喉中還有格格喘息之聲,更覺不類。再定睛仔細一看,竟是女僕雷二娘。

  蕭家下人,例由隨隱親族中晚輩和本門徒弟以及舊日僕婢家人值役,本來人數甚多。自蕭父去世,蕭逸繼位村主,屢說避世之人,俱應力作,俗世尊卑貴賤,不宜再論,意欲免去服役之例。村中諸長老再三相勸,說村中事繁,已經操心,哪能再使勞力?況且全村能有今日,俱出蕭逸祖孫父子三代之賜,都供役使,也是應該,何必拘泥?蕭逸此舉,原為討愛妻歡心,使隨隱的人都成一樣,無形中把乃嶽身份也自提高。見眾人苦勸,想下折中辦法,作為以幼事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于親戚、門人、舊僕中,選出些男女傭人,不問身份高下,專以年齒長幼和輩數高低,來定去取,分期輪值。

  平時家中只用三人:一個管著廚下,一個經營灑掃,一個幫帶小孩。遇上年節事忙,再行隨時添用。三人中有兩個按期輪值,且不說他。惟獨這雷二娘,本是蕭家平輩親戚,父母雙亡,只剩她自己,剛訂了婚,男的忽得暴病而死。男女兩方從小同時長大,都是愛好結親,情愛至厚,立誓不再嫁人。身又伶仔孤苦,分了點田,也不慣操作。自願投到村主家中服役,把田業讓給別人。歐陽霜見她忠誠細心,善於照料小孩,甚是看重,相待極厚。蕭逸一見是她,同時又發現她手旁遺有引火之物,頗似進房點燈,被人打倒神氣。情知有異,忙取火先將燈點上,再一注視,果是被人點了啞穴。

  燈光一亮,小孩急喊爹爹,聲已哭啞。回顧歐陽霜和愛子蕭珍,俱無蹤跡。兩小兒女各自站在床上,一個扶著床欄杆,一個竟顫巍巍走到床邊,同張小手,哭喊:「爹爹快來!」

  搖搖欲跌。蕭逸見狀,心疼已極。當時情緒如麻,恐小兒女不小心,跌倒受傷,不顧先救大人,急縱過去,恰值蕭璉伸手撲來,一把抱住,沒有跌倒。蕭璿也跟著撲到蕭逸懷中,齊聲哭喊:「爹爹,我要媽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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