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青門十四俠 | 上頁 下頁
一五


  和尚越發喜歡道:「施主美意,貧僧感謝,請到廟中再談罷。」

  倚劍想攔,狄武后已出口,命將馬上行囊取下,交與和尚,只得將包裹連同那把腰刀、隨身兵器一起取下,各人分佩身上,同往廟中走去。進門便有兩個短衣香火將馬接過,問知和尚名叫法鏡,本廟知客,方丈雲遊未歸,先那一男一女乃本山附近的施主,因往山中訪友,見天色不早,也為前途有險,來此投宿。二人因見法鏡始終謙和,好似得了兩匹好馬,喜形於色,怎麼看也不像陳師所說的江湖匪徒,便不再生疑慮,同往後殿走進。見裡面松柏森列,濃蔭蔽日,景甚幽靜,由右廊甬路繞過前殿,又穿行兩處院落,由一月亮門進去,方到後偏殿側方丈所居禪房以內。那是一幢精舍,兩明一暗,四外花木扶疏,松竹頗多,問以白石假山,上綴秋花尚未全謝,室中陳設尤為精雅,為起身以來頭次見到,由不得心生美感,塵襟一法。法鏡人又殷勤,剛剛坐定,便有小和尚端來茶水洗漱用具。

  二人一路風塵,長途跋涉,初次身經,未免勞苦。忽然遇到這麼舒適、清麗之地,洗漱之後,連飲兩杯香茶,越覺心神爽快,不舍就走。法鏡再一指點途程,繪影繪聲,說得十分詳細。二人聽了有趣,漸忘起身。一會,小和尚來請用飯,說是席設里間,佟施主已在等候。二人才看出天已不早,忙起辭別。法鏡再四挽留,說:「初來時,起身尚且不可,何況現在?我知二位施主年紀雖輕,武功甚好,畢竟深山夜行,所經又是山中最兇險的地方,何苦自找麻煩?就趕路,也不差這晚上。」

  狄武一則連日賓士,好容易遇到這等舒適所在,主人殷勤禮讓,其意甚誠。适才飲茶時,曾用母親所賜銀環沾水試驗茶中有無蒙藥,法靜竟如未見,已然斷定不是惡人,心想前途沒有人家,聽和尚說得那麼兇險,夜宿荒山委實可慮。此去青門峽尚有不少途程,也不在此半夜遲延,莫如就在廟中睡它一個好覺,天明就走也好,隨即應諾。法鏡大喜,陪往里間一看,席已設好,先遇馬上男女已在相候。

  倚劍始終疑念未退,心想這等荒山野地,當然無什香火。崗下所種糧食,連吃的都不夠,如何陳設用具這等精美?先前偷覷里間,門簾低垂,空無一人,馬上男女忽然出現,先當是由旁邊小門走進,故作不經意。閃將過去一看,門內還有一個小房,內設茶酒用具和一些酒茶灶,但是有窗無門,就說酒菜是由窗外遞來或是室中所制,這兩人也決不會越窗而入。再看席上酒菜豐美,葷素俱備,再看馬上男女,男的年約三旬,生得猿臂鳶肩,貌相英悍,一望而知是個會家,女的年約十八九歲,貌相美豔,舉止大方,從來不曾見到這等人物,越發奇怪。

  法鏡好似有些察覺,笑對二人道:「本廟因在深山之中,自家清修,不求人知,往來施主有限幾人,不忌葷腥,入廟全隨客便。這些葷菜多是佟施主兄妹帶來,請坐下再談罷。」

  隨向雙方引見,才知女名佟芳霞,男名佟錦,兄妹二人,住在離廟二十裡的佟家寨,武功頗有門徑,轉問二人是何家數,何事深山夜行。二人對這一套話,卻經父母指教,編造甚圓,先前已對法鏡說過,又重說了一遍。對於習武一節未吐真情,也不向對方請教,只說從小愛武,又喜遊山打獵,此去秦嶺,便為尋師訪友。那異人以前曾經遇過,只知家居秦嶺深山之中,因未交談,便自走失,連名姓也不知道。佟錦豪爽,雖然不住盤問,並未生疑,女的卻抿嘴好笑,兩次目視狄武,欲言又止。狄武嫌她輕狂,並不理睬,吃完也無他異。

  二人因要趕路,見談得大久,天已不早,便請主人借榻。法鏡笑說:「此是方丈房室,本來不留外客,恰巧雲遊在外,貧僧另有住處,就請住在里間炕上如何?」

  狄武見炕上鋪蓋溫適,點頭謝諾,約定天一亮起身。二人隨去外面解手,回時,瞥見月亮門外人數甚多,僧俗皆有,各持火把走過。倚劍心又一動,暗付此間如非善地,已入虎穴,深更半夜也無法走,還是相機應變,不為點破,到時再說,佟氏兄妹早已辭出,法鏡也道了安置,作別自去。隨聽外面閉門之聲。倚劍忽想起那把紅毛刀尚在外屋,出去一看,連包裹原樣未動,心神略定,忙取進里間,放在炕上。狄武想脫去衣履睡個舒服,明日好走。倚劍低說:「荒山古廟,人地生疏,身邊帶有不少金銀,還是小心些好。」

  於是二人和衣而臥。睡到半夜,倚劍酒量素豪,先前酒菜吃得太多,起床小解,見室中殘燈搖焰,昏影幢幢,裡問小室內,月光由窗格射到地上,銀霜也似,回顧狄武睡得甚香,暗笑:「大哥到底比我嬌慣,如此沉睡,萬一有變,如何是好?」

  因見月色甚好,忘了小解,先去窗前往外一看,見碧空澄霽,素月流天,時見自雲浮空飛渡,月光映處幻為銀霞。下麵又是疏落落矗立著好些松杉古木,玉字無聲,清蔭在地。大殿上一燈如豆,佛火清熒,影綽綽照在佛面上,金容暗淡,夜景幽絕。因嫌窗稷阻隔,不能暢觀,想將窗推開,手才摸到窗上,不禁大驚,原來全窗均是精鐵所制,窗格都是寸許粗的鐵棍隔成,想起睡前閉門之聲有異,忙到外屋一看,所有門窗戶壁全是鐵制,外加朱漆,所以來時不曾看出,牆更堅厚。斷定不妙,忙回榻前悄悄喚醒狄武,正在附耳低說,忽聽對牆噝的一聲微響,兩人連忙縱起,拔刀戒備,在前一看,只見對壁所懸的畫忽然卷起,現出一個小門,隨縱出一個青絹包頭的少女,正是方才同席的佟芳霞。

  二人正待喝問,芳霞已先搖手示意,不令開口,又向門內側耳聽了一聽,然後趕近前來,悄聲說道:「此非善地,你弟兄二人還不隨我快逃!等到天明,老方丈回來,十九便難活命了。」

  狄武間故。芳霞急道:「這裡不是講話之所。等到逃出虎穴,我日內追上你們,再說不遲。」

  說罷,令二人帶了隨身包裹,一同走到門外,導往門側推按兩下,便將機簧扳開,伸手一推門便開放。令二人暫候,匆匆回到裡問,將壁上暗門復原關上,再將外屋門輕輕合攏一推,門自鎖閉。然後縱身上牆,伸手想拉狄武上去,二人也自縱上。芳霞見二人身法如此輕靈,立現喜容,隨領二人縱下。那一帶牆雖不甚高,外面形勢卻甚陡峭,乃是崗後野地,山石確落,羅列滿地,大是難行,仗著有人領路,一會便走了二三裡地。

  芳霞方始停住,說道:「我用了不少心機,才得趕回救你二人出險,現時我哥哥和全廟的人,正和隔山敵人火拼,我尚須回去助戰。你由此往西二三十裡,遇見兩山谷交錯之地,由西南直走,翻過山頭,便是去往安樂村的正路。那田氏兄妹雖是廟中對頭,並非惡人,途中歧徑甚多,務要記准方向,不到穀徑交錯處不可轉折。否則誤走小天門,只不遇見毒蟒,憑你弟兄本領,便遇虎狼也不妨事,最怕誤走螺絲峽,那你們就走不出來了。後會有期,我為救你弟兄身犯奇險,如被老方丈發覺,必遭慘死。無暇多言,前途保重。你二人雖不肯說實話,我料所去之處必是諸葛嶺青門峽,對不對吧?」

  狄武天性忠厚,見對方一個弱女,捨命相救,回去吉凶莫測,料定廟中那夥人,必是陳師所說的江洋大盜,不由激動義憤,一面點頭稱謝,便要隨去。芳霞急道:「他們人多,你弟兄如何能是敵手?你只與方才所說兩處的人有點淵緣,遲早必有相逢之日。照著山規,我雖必死,但我還有一救星,只不被金光亮總寨主知道,仍可無害。你二人尚未脫去危機,快些走罷。」

  二人一聽,廟中竟是金賊黨羽,想不到相隔這遠還有老賊分寨,知非敵手,忙即分手。走了一段,回顧芳霞繞行山凹之中,其行如飛,不時回身揮手示意,手中好似拿著一個人頭,晃眼不知去向。因法鏡所說途向還有虛實,前往歧徑甚多,又恐群賊追來,寡不敵眾,一路留心,加急飛馳。山路難行,一口氣跑出甘多裡,天還未亮,四山漸漸起霧,月影也自沉西,光影越發昏暗。再往前走不多遠,那霧越來越盛,四顧渾茫,對面不能見人,隱聞遠遠呐喊之聲,料是賊黨追來,心想賊党腳程如此快法,必非易與,心中發慌,路又險滑難行,因見前面似有兩條歧路分裂,當中橫倒一株大樹,霧影中沒有看清,只當到了芳霞所說之處,忙往左邊走去。走了一陣,覺著山徑回環,與芳霞所說不同,霧氣又濃。

  二人為防撞在山石上面,用刀斫了兩根樹枝,試探前進,見此情形,立定商計,說此時天己大明,方才呐喊之聲已聽不見,與其霧中亂僮,反正不能快走,莫如等到日出霧散,辨明道路再走,便停了下來。

  倚劍暗中摸索,覺著前面不遠有一山石,甚是平滑,二人同去石上坐下等候。約有半個時辰過去,耳聽草樹間噓噓響了一陣,當是初冬未死的秋蟲,也未在意。跟著便見日光下透,那霧和剛出鍋的蒸籠一樣,始而白氣蒸騰,漸漸稀淡,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林木蕭蕭之聲宛如潮湧,灑了半空輕煙斷絮,隨風卷去。當時晴陽斜照,依舊雲白天青,清光大來,才知天早大亮,日頭已高。因見對面崖勢有異,低頭一看,不由心膽皆寒。原來那地方乃是絕壑盡頭,二人坐處正是絕壑邊上,相差不過尺許,並且還是斜坡,兩邊危崖壁立,直下百丈,俯視雲煙冥杏,望不見底。如非命不該絕,昨晚休說再往前走,只在坐時稍微朝前邁上一步,立時葬身壑底,屍骨無存。方自觸目驚心,忙著往後倒退。忽聽狂風大作,身側噓噓之聲又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