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青城十九俠④ | 上頁 下頁
第一〇三回 蘆荻藏奸百丈寒光清邪火 湖山如畫一聲鐵笛起遙波(5)


  裘元見路不平,越往前越汙濕,凹陷甚多,當地堤下又是湖側最淺之處,值天久晴,湖水甚淺,遠望湖上雖是一片汪洋,傍著外堤一帶卻是時現淺灘。加以城內人家位極穢物大都運來傾倒在此,以致堤腳一帶到處穢泥,堆積成阜,陽光一照,臭氣上蒸,刺鼻難聞,比起來路湖口綠波蕩漾,風景清曠,相去何啻天淵。便笑對眾人道:「我們不聽漁人的話改尋別路,果然上當。這等污穢之區,休說兩位姊姊久住仙山福地,不曾見過,便是我和紀師弟以前也從未走過。這又不是什麼好地方,值得留連,安步徐行,徒自聞臭,有什意思?趁此四無人跡,我們還不如直飛岳陽樓去呢。」

  靈姑方要答話,吃南綺使眼色止住,笑向裘元道:「我說你是公子少爺,沒有悟心不是?你只看見這身邊一帶污穢不堪,怎不再往前面看看,平湖浩渺,天水相涵,一片開闊空靈,又是什麼境界?天堂、地獄之分,只在方寸之間。只能怨你生來鈍根,招惹臭味。我們只見水色山光壯闊清妙,何嘗聞到什麼惡濁污穢?」

  裘元笑道:「你不用打官話挖苦,你儘管處處都是見道之言,我只實話實說。再要不走,我沒你那等超然物外,實聞不慣這臭氣,你自和呂師姊欣賞水色山光,我先走了。」

  南綺原已發現前面堤下水邊藏有兩人,借著蘆草隱身,不時探頭遙望湖心。另有一中年婦人穿著一身淡素裝束,貌僅中人,姿態卻極風騷,獨坐在淺水裡一塊四五尺方圓的湖石之上,披散頭髮,掉頭向下,將發浸在水裡。手中握著一把尺多長的鐵梳,一下接一下,就水裡梳攏。不時向蘆草裡兩人互以手勢問答,神情皆甚鬼祟。雖然雙方相隔還有半裡多路,南綺仗著一雙慧目,看得甚真,知是漁人所說妖巫王寡婦之類。所以特地放緩腳步,暗中窺探過去,故意向裘元取笑。裘元因見堤下盡是一堆穢土,雖有乾淨之處,也都是蘆灘淺水,無什可觀,上來便生厭惡,目光老注前面湖心一帶,對妖巫和兩黨羽並未看見。說完正裝作要走,紀異忽在前面與人爭吵起來,裘元便趕將過去查看。

  原來紀異先因堤上地窄汙濕,接連幾個縱步趕向前去,南綺、靈姑又把腳步放緩,越發隔遠了些。紀異也是從幼生長在風物清麗,境地雄奇之區,見慣好山好水,不耐堤下臭氣和那污泥汙土。靈姑、南綺二人卻是一路指點說笑,緩步徐行,若不經意。紀異生來天性不喜和女人多談,雖是同門師姊,也不願啟口催促。裘元照例又是和南綺一起,同步同趨,不輕離形。紀異催了兩次不聽,懶得再說。

  遙見前面岸上垂柳毿毿,風景如畫,岸下蘆草叢生,湖波清淺,傍岸湖灘也頗乾淨。同是一條湖岸,清濁相去無異天淵。覺著前面風景清幽,正好往那地方小坐一會,看看湖景,何苦隨著他們三人聞這臭氣?紀異心中一高興,意欲先去覓地等候,等後面三人緩步走來,再作一路同行。也沒往岸下蘆草細看,便飛步往前跑去,半裡多的途程,晃眼便已走近。因那一帶湖岸彎曲,內外兩堤均有不少大樹,內堤路側還有土阜連崖,將去路目光遮住。這一走近,才看出越往前風景越好,除附近因田家新掘了引水溝,途中略有泥土堆積外,大體都頗清潔,便把腳步放緩,往前走去。行處離堤不遠,湖水中有三四處小沙洲,時見冕鷺泛水,沙鷗翔集,不禁觸動思鄉情緒。紀異心裡想著故鄉那些銀羽靈禽,目光只註定前面的蓼汀鷺渚,水色山光,近處卻未怎留意。正走之間,忽聽前面一聲斷喝道:「那小狗往哪裡走,眼瞎了嗎?還不快滾回來路去!」

  紀異雖然性情剛烈,卻是生性至孝。這次去往青城山拜見師長,臨行之時乃祖再三叮囑說:「江湖上異人甚多,你雖然拜有仙人為師,一則年幼道淺,二則強中更有強中手,乍見之下,深淺莫測。以後不免下山行道,如是孤身在外,處世接物務要能知忍讓,不可和先前一樣,動不動便要出手。只要對方不是好盜邪淫,神人共憤之流,縱受一點委屈也不妨事。」

  無名釣叟邱揚也同樣加以告誡。紀異記在心裡,拿定主意,無論遇見什人,總先讓他一步。一聽前面有人喝罵,回臉一看,靠裡一株柳樹前面,地上放著一個木託盤,一大碗淨水。水面上浮著三個銅錢,錢眼裡各插一支點燃的香火,直立水中,如釘住一樣,毫不偏倒,錢也不往下沉。盤外另放著幾碗鹽、茶、米、豆之類,還有一把尺許長短,上繞紅絲頭髮的竹簽。位置正當去路邊上。發話的共是兩人:一在樹後,手執著一根短棍,腰插小刀一把;一在柳樹空腹以內,剛探出頭來,互相呼應,厲聲喝罵。二人都是三四十歲船上人的裝束,橫眉豎目,一臉刁狡強橫之相。指定自己,氣勢洶洶,連聲喊「滾」。

  紀異因閱歷太淺,以為各寨墟山人最信神鬼,無論大小事,都請山巫祭神,往往賣弄一些小術,照例也是忌人衝撞,見地上放著香盤、水碗和鹽、茶、米、豆之類,頗多似處。因前見妖人多是飛行絕跡,出手便是大片煙光霧火,只當發話人是當地居民,正在延巫祭神,並沒想到那便是老漁人所說的邪教。紀異雖氣他兇橫太甚,意欲發作,忽想起祖父告誡之言,只得止住,忍氣答道:「這路原是官的,誰都能走;並且你香盤放在岸邊,我由中間走過,地方很寬,也礙不著你什麼。就說你們有什事在此祭神祭鬼,不願外人衝撞,也須向我好說。何況我是男的,用不著忌諱。為何這等兇狠,出口便要傷人,是何道理?」

  那兩漢子本來仍在喝罵,一聽紀異質問,越發凶野。樹後一個罵道:「不知死活的狗子,竟敢和老於頂嘴!」

  便要上前動手。吃樹腹裡一個伸手攔住,並指著紀異罵道:「小狗仔,你莫嘴強,乖乖滾回去,我們看你是個小娃子,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如有事,怕到不了前面受你家大人責罰,回去可向他說,我們是王九大娘和羅三神婆的徒弟,在此有事,不許人在這樹前走過。誰不服氣,叫他自己走來,拿他狗命試試,就不會怪你了。真要是不聽話,你只要敢再前進幾步,包你小命送掉。死了,你爹娘還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小小年紀,何苦來呢?實告訴你,我一則念你年小,二則見你雖長得醜,人很有精神,好意教訓,你這小狗怎不明白?如換了個大人,我們一喊,如他不當時滾爬回去,早分了屍了。」

  紀異聞言,才知這便是漁人所說妖婦手下黨徒。因那兩人俱是湘潭土音,說得又急,好些罵人的話多未聽出,心雖有氣,還未十分動怒。後聽了樹腹中的一人說話,沒有先前雜亂,漸漸聽明,不由氣往上沖,冷笑一聲答道:「你們這一點點妖術邪法,就有這麼厲害麼?怎麼不施展出來,與小爺見識見識?」

  樹後那人見紀異聞言兀是不退,早已不耐,口喊:「單二哥,這小狗崽該死,不如打他一頓趕走;再不知死活好歹,便拿他開刀,我們得他人血還有用處。哪有這些閒空和他多說廢話?」

  正說之間,忽見紀異冷笑,報以惡聲,平素兇橫慣了的,怎能忍受,二次又要縱出抓人。仍吃樹腹內一個伸手攔住,獰笑道:「老四,你出來做什麼,這小狗崽有本事,叫他由樹底下走呀。」

  紀異性情雖剛,卻極機智,加以出門時祖父一再吩咐告誡,令其在外遇上行跡可疑的人,務要時刻留意,暗中戒備,不可疏忽,心存輕視,紀異記在心裡。及見這兩人滿面好猾,目閃凶光,樹腹之中隱有燭光搖動,知道過時必要鬧鬼暗算。這等邪惡之徒,如非想著祖訓師誡,直應殺卻。心中尋思,早打好了主意,厲聲喝道:「小爺這雙手不是好惹的,我要過了,你有什本事,只管全數施展出來,等遭了惡報再想使,就來不及了。」

  說罷正要前進,裘元已聞聲趕來。

  那兩漢子久跑江湖,原也有點眼力。先見紀異神態從容,全無懼色,人雖黑醜,卻極精神,尤其二目神光湛湛,隱蘊著英煞之氣,心便動了一下。為首的一個還想善罷嚇退,一走了事,在他已是萬分客氣。誰知對方並不吃嚇,回答的話甚是難聽。這種人平日倚仗一些旁門邪術,人多勢眾,自來沒有人敢捋虎鬚,幾曾受過這等輕侮,怒火一上來,便犯了凶性。以為對方是個未成年的幼童,又是外路口音,也許曾有一點武功,不知利害輕重,故敢出言頂撞。正打算上手傷人,忽聽一聲呼叱,順著長堤飛也似跑出一個少年,看去年紀不過十六八歲、英姿颯爽,面如白玉,生相十分俊美,晃眼馳抵樹前,開口便問:「你們何事爭吵?」

  這兩妖黨也是惡貫滿盈,該當遭報。因見來人身法步伐均極輕快,是個行家,相貌、說話均頗文氣,越以為對方是個外省富貴人家習過武藝的子弟。這時樹後藏伏的一人已然轉向樹側,聞言不等紀異開口,首先獰笑一聲答道:「我們這裡有法事,向來不許人過,這小狗崽非和我們強不可。只要敢過去,休想活命。看你神氣,像是他的主人。曉事的乖乖領他滾去,我們為了省事,懶得與他一般見識;如不聽好話,便連你這條小命也連帶饒上。」

  香盤原設在堤畔草裡,裘元遙見紀異和人爭吵,立即趕來,只顧問話,未留意地下,沒有看到。又見對方是兩個短衣漢子,知道紀異以前性頗剛直,誤以為是尋常村民,也沒想到會是邪教中徒黨。及聽對方答話蠻橫,雖想起漁人之言,仍以對方與平日所見妖人行徑全不相似,惟恐有誤,方欲反諸,紀異沒好氣他說道:「元哥,我剛走到此,這兩個無緣無故出來將我攔住,出口傷人,兇橫非常。他們現和我打賭,說是過樹准死。他們在岸旁設有香盤,分明是邪教中的狗黨,跟這類畜生有什話說?我們硬走,看看誰死?」

  話未說完,樹後走出的一個聽紀異罵他邪教狗黨,不由大怒道:「小狗崽,你敢罵人?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

  說著,揚手憑空便是一掌。那排教中的陰掌是邪木而兼武功,非常厲害,隔空打人,中上掌風必死無疑。便真是個道術之士,如出不意,受傷也在所難免。紀異雖是仙人弟子,一則入門日淺,二則沒有防備,對方又是照準要害之處打來,本非受傷不可。也是紀異不該受人暗算,心憤對方兇橫,不由發了昔日火性。說時見樹腹中人也同走出,都是橫眉豎目,氣勢兇惡,待要發作之狀,心想:「我曾見過多少大陣仗,似你們這些狗黨,倚仗一點小障眼法,也敢隨便欺人。我且把香盤踢掉,看你能出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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