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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李誠便和倪仲猷等為首諸人幾次密計,一面佈置未來之事,一面裝起病來。老人已通知山村土人分了耕地。李誠也幾次抽空,前往相會。夫妻二人先將房舍建好,由林娃先往耕種,到了時機,假裝人川求醫,便自起身。因兄弟李強鍾情玲姑,陳四人又機智,雙方交情甚厚,約定將來內應,便先趕往約會,想為兄弟定親;不料玲姑中變,兄弟娶了龍姑,更是佳偶,心中甚喜。近年一切準備停當,常時蒙面騎馬,假名七星子,去往村中救人,暗中查看兄弟心意,才知他對玲姑雖無婚姻之想,又得了龍姑這樣一個同心合力的知己佳偶,不能再娶他人。對於玲姑,舊情仍在,而龍姑既愛丈夫,對於玲姑也頗投緣,又想借此考驗丈夫心意。

  當日李誠乘著大水發難,本定兩路夾攻,先由陳四作中間人,假為雙方說和,由一土人首領出頭,與惡霸父子交涉,只要對方不再壓榨剝削,分些糧食土地,便可兩罷干戈。李誠兄弟各當一面,隱在一旁,相機指揮。明知惡霸父子平日驕橫,無惡不作,此時雖知群情憤激,起了反抗之心,外面還有一個大對頭七星子和新村許多強敵,不是好兆,仍想仗著財勢,官私兩面均有強力,表面敷衍,實則拖延時候,緩兵之計,想等官軍到來一網打盡,儘管土人願望極低,好些都是空話,敵人也必認為失了體面,非但不肯答應,反更恨毒,官兵一到,立下毒手。自己樂得乘機準備,一面命人埋伏中途,斷他援兵,一面暗令新舊兩村聽令行事。

  正和陳四密談,忽然聞報,出了亂子。原來玲姑背盟改嫁,原是一時虛榮,迫於財勢。嫁後光陰,本不如意,只為享受奢華,狗子新婚頭上,先意承志,事事百依百隨;玲姑聰明,又善權術,所以開頭還能相安。日子一多,那些豪華享受已是習慣無奇,心靈上始終得不到一點安慰,而狗子又是那麼淫凶強暴,一味自私,專以本身享受、縱欲為主,漸漸露出本相,橫惡異常。

  不是玲姑天生尤物,機警靈慧,善於應付,又不屑吃醋,照狗子那樣得新忘舊、恣情縱欲。有己無人的性情,早已翻臉成仇。關防又緊,尊卑之分更嚴,休說親友不能見面,偶然歸寧,也要請命而行。玲姑只管厭惡狗子,心中悲憤,為了本身和母家安危,一面雖還端著一點身份,不肯十分自屈;一面卻是服侍周到,人又那樣溫柔美豔,所以狗子只管荒淫極欲,對於玲姑,依舊少她不得。稍微離開,便覺好些不慣。

  玲姑有時能夠挾制狗子,暗中操縱,以柔克剛,實由於此。可是大好園林和那許多樓臺亭閣,只能一人賞玩,遇到春秋佳時、良辰令節,狗子張燈夜宴,火樹銀花終宵不斷,繁華富麗之景,一時也說不完。可是狗子照例同了一批狐群狗黨在前面樓廳內縱酒淫樂,玲姑仍是一個人徘徊燈山花海之中,明明繁華熱鬧的場面,偏是孤孤單單,反更勾起淒涼況味。狗子法規嚴酷,玲姑所到之處,照例肅靜回避,不許有人窺探。隨行雖有不少使女丫頭,在狗子淫威鞭打之下,一個個戰戰兢兢,休說不敢和女主人隨便說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任玲姑好言開導,除卻諾諾連聲,休想她們吐出一字,細想起來,還是一個光人。

  碰到狗子高興頭上,偶然同在一起,事情更糟,狗子自私心重,玲姑又大聰明細心,每一見面,旁邊白侍立了許多人,偏要玲姑親手服侍,所說不是淫穢不堪的怪話,當著眾人動手動腳,隨意調弄,再不便是挖空心思,想出許多飲食之奉,還要玲姑親手去作。玲姑起初原因木已成舟,打算固寵,日子一久,成了習慣,心雖煩厭,仍須忍受,這類痛苦,還是其次;最可恨是,狗子沒有人性,禦下慘酷,旁立美婢甚多,不是忽然發動獸性,當著玲姑公然蹂躪,便是稍不如意,一聲怒吼,便拖將下去,毒打一頓。當此花月良宵,賞心樂事,好端端打個鬼哭神號,血肉橫飛。除卻狗子天生獸性,一面打人,一面還在縱情狂歡,若無其事;休說旁立僕婦人目膽寒,魂魄皆震,便是玲姑見此殘忍慘狀,也是心魂驚悸,悲憤到了極點。當狗子怒火頭上,還不得不強為歡笑,柔順奉迎。

  桃源莊風俗,少年男女往來無禁,以前親戚情侶結伴出遊,原是樂事,沒想到到了狗子家中,便入樊籠,只供他一人蹂躪玩弄,分毫不得自由。每次歸寧,第一日便下嚴令,無論親族、三尺之童均須回避,除父母外不許一人走近。娘家偏住莊西,相隔最遠,好幾裡長一條水碧山青花柳成行的道路,自己過時,見不到一點人影,仿佛嫁了狗子,便和人類隔絕一般。

  親友中的女眷雖然不禁見面,但這些人當初原是躬耕自給、樂業安居的土人,雖不似秦家豪富,日子過得也頗舒服,自從秦賊父子勢力愈大,成了全村惡霸,在他暴力壓榨掠奪之下,全都衣食不周,沒有逃往新村的都成極貧,終年悲苦,無以度日,對於秦賊父子個個咬牙切齒,敢怒而不敢言,自己偏嫁了狗子,人們表面恭維,暗中咒駡譏笑,本就疏遠,再恐一言之失危及身家,又看自己不起,於是藉口尊卑懸殊,不敢高攀,連昔年幾個情份最好的小姊妹也都避而不見,斷了來往。算來算去,這世界上除了父母,便是那和自己有時同床共枕的豺狼,另外還有許多彼此隔膜。似有若無的丫頭,更無其他人類可與相處言笑。

  玲姑是個有熱情而又歡喜熱鬧的美貌聰明少女,這心情的萬分苦痛可想而知,但又無力自拔。每次回家,必要痛哭一場,日子越久,越想起李強的好處,無奈對方心早傷透,大錯業已鑄成,再也挽回不來。後來見面,明知李強天生至情,對她仍是始終愛護,不曾忘懷,但他另已有了同甘共苦的知心伴侶。患難恩愛夫妻,對於自家只是昔年舊情未斷,餘愛猶存。此人情有專一,決不會舍彼就此覆水重收,更無兩全之策,絕無同夢之思,只為憐念自己,將昔日餘愛變作兄弟姊妹之情而已。率性斷絕也罷,越是這樣,心越難過,也更覺得以前對他不起。

  前一兩年,每一想到,便柔腸百折,心傷如割;近來連和李強見面,在連番開導之下,忽然醒悟,覺著秦賊父子罪惡如山,如不除去,新舊兩村善良的人均要受他暴力危害,死而後己。人生世上,並非專為自己而生,不論智力大小,均須各盡所能,互相扶助,除暴安良,許多人結成一個力量,共同生活,努力前進,方能得到福利。大家都好,我才能好,每一個人都是為人而不為我,乍看幫助別人,結果還是幫助了自己,不過一個是自私在前,憑藉財勢侵吞剝削,使得眾人皆窮而我獨富,在種種心機盤算之下,暫時也未始不能得到享受,稍經風浪,便是一敗塗地,家破人亡,不能自保;一是為人在前,結果自己仍必收了成效,既是眾人皆有,在共同扶助的原則下,自然斷無眾人皆有而我獨無之理,大家都過美滿生活,沒有你侵我奪,到處充滿一片歡聲喜容,逍遙自在,豈不快活?自己落在這樣豺狼手中,終日淒涼孤單,提心吊膽,不定何日觸怒虎狼,一樣受那毒刑拷打,非人淩辱。

  平日所聞所見,無一不是厭煩痛恨,真的生不如死,這樣自私自利、禽獸一般的丈夫,與他相對,只有增加痛苦,轉不如大義滅親,為眾人除此大害,使新舊兩村的父老兄弟脫出水火,同登樂土,好歹減去以前罪惡,報答李強對我的一點情義。此後落個孤身,便是無人憐愛,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比做人家小鳥一般的玩物,供其蹂躪,也強得多。

  主意一定,一面作了李強內線,一面離間狗子與老賊同黨的感情,暗中破壞不算,並將秦賊父子許多罪惡,暗告那位藩台夫人,因恐對方不肯深信,又想了好些方法,假作遊玩全村,也未和狗子商量,引了對方往看各種慘無人道的實景;水發之後,又將狗子鞭打土人的慘狀偷偷告知引往偷看。藩台夫人是個吃齋念佛的中年婦人,心腸最軟,聞見到這等慘狀,眼淚也不知流了多少,如非玲姑再三勸說,此時不可洩露,對於同來二位官親,更須慎秘,莫使知道,幾乎發作。

  玲姑並說:「金、朱二人已受她丈夫買動,勾結為惡,非但本莊土人常年受他虐待,永世不得翻身,為了新村那班土人終年勤勞,無人剝削,日子過得較好,秦氏父子相形之下心生忌恨,己然設下陰謀毒計,想用官私兩方勢力,硬說這些安善良民是反叛盜賊,想要全數吞併,霸佔過來。此舉不知要害多少好人,身受官刑,家敗人亡,居心陰毒到了極點。我雖是他家的人,這等慘無人道,實在看不過去,身是女子,無力挽救,他父子二人忠言逆耳,又決不聽勸說,惟恐造孽大多,同遭惡報,實在無法,才想釜底抽薪,減小他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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