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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三人回頭一看,乃是兩個手持刀矛的土人,正朝下麵說笑,暗影中看不清面目,只豬兒聽清村中熟人,忙告韓奎,一同向上稱謝,駕了竹排,撐向出口當中。先將樹幹勾住,然後比准對面猛力一頂,連人帶排,便和箭一般朝東莊口內駛去。

  天色早已黑透,水深流急,東莊口外兩面土崖又被山洪沖涮成了一個喇叭口,對面水力已是極大。原來官道左右兩頭,一是黃牛阪高岡,一是相隔三四裡的一片高地,莊口恰在當中地勢最低之處。公路對面,又是綿亙不斷、高低大小遠近不等的山嶺峰崖。雨後山洪本在連續發動,東南山積蓄多年的山洪雨水連同好些伏泉暗流再一暴發,越發增加水的威勢。所有山水積雨何止數十百處?順著山勢向外猛瀉,急湧到了官道上面,早已會合,朝著東莊口湧來。到了當地,合成大股急流,一齊向裡倒灌。三人一猿的竹排剛到口旁,吃惡浪一沖,便和箭一般直駛進去,晃眼便是十多丈。

  韓奎、豬兒各持竹篙,想將道旁伸出水面的樹梢勾住,略微緩勢。韓奎那樣快的手法均勾了一個空,豬兒更不必說。那水勢之險惡出奇,不是開頭看出厲害,全都小心,各有戒備,幾乎捲入漩流之中一齊翻倒。就這樣還晃了幾晃方始穩住。剛一撥正,一沖便是老遠。當時只覺旁邊山崖和沿途未淹沒的樹梢似電一般往後倒退過去,到處暗影沉沉,只有水光閃動。

  排駛太急,韓奎惟恐光景昏黑,一不留神,撞在隱伏水面上下的山石斷樹之上,將排沖斷,自己落水還不要緊,雷八不會水性,豬兒也禁不起這樣險惡水勢,金兒也頗可慮,正喊大家留意;忽見前面有兩點燈光閃動,帶著一條黑影,剛繞過前面崖角和被淹沒尚未過頂的叢樹頂梢,緩緩浮來,隱聞呼喝之聲。韓奎、豬兒眼尖,看出前面乃是一條小船,後面跟著一條木排,前後都是人和箱籠行李,心疑莊中業已發難,惡霸乘亂逃脫。對方逆水行舟,走得這慢,竹排順流而去,定必撞上。

  同時想起李誠行時曾說,動手以前必有信號發出,一路留心,並未見到所說響箭流星,又不知船上虛實人數、惡霸是否在內。惟恐忙中有錯,正打不定主意,金兒忽將排頭上系著的索套搶起,飛身而去,往側面相隔好幾丈的石崖上縱去,竹排立被拖向一旁,快到崖腳,韓奎忙用竹篙將其頂住,上面金兒再順勢一拉,引向左近危崖下麵藏起。

  對面來船相隔原有一二十丈,天氣陰黑,不是船上有燈,決看不出。前後均有人搖櫓,無奈轉彎之後水勢更猛,一任雙櫓連搖,仍被浪頭打得東搖西斜,走得極慢。轉時又被浪一沖,好容易將舵扳轉,船已偏向石崖一面。船上人想因側面沿途均有老樹山石之類突出水上,為了便於勾撐,順著一旁,往東山口上水搶去,並未歸入中流,為了雙方順逆相反,一快一慢差得大多,這裡竹排撞到崖下,來船前進還只丈許,甚是艱難。韓奎料知此舉必有用意,金兒見排停住,立由上面縱落,先朝豬兒等嚶嚶低叫,將手連比,忽將手中索頭系住山石,跟著便朝水面上的樹梢縱去,星九跳擲,在沿途遠近樹梢上幾個縱落,便離來船不遠,停在未一株老樹巔上。

  約有頓飯光景,眾人等在崖下,因水大深,方才竹排順流入莊,只有兩根竹篙,不能隨意進退。吃金兒拖到崖下,前面還擋著好幾處水,已淹沒的叢樹進去容易,繞出前面便是艱難,又不知它鬧什花樣。韓奎緊記李誠前言,未見信號,只是留心查看來船,等它經過,窺探虛實,還未在意。雷八一心記准以前仇恨,惟恐惡霸和那狗官親駕船逃走,方才又聽新村土人說「莊中好似起了變故」,金兒一去不來,正在氣悶,被韓奎勸住。金兒忽然踏著水中樹枝淩空飛縱而來,那船也漸漸搖近。

  雷八一眼瞥見那船本是一條遊艇,四根木柱撐著一面布篷,想是防備落雨。臨時在三面添上欄杆窗板,但只上了一扇,空出前半。篷上好似包有油布,還堆著一些蓑衣,通體十分整潔,左右兩櫓,每面兩個土人,奮力前搖。當中艙內坐著三人,船頭上也立著兩人,手持皮鞭,正朝搖船土人厲聲呼斥,一路喝罵而來。先還不知船上是誰,因見後面木排堆著不少箱籠行李,以為秦賊父子帶了金銀細軟逃走。正在查看,忽聽出內中一人口音甚熟,好似惡奴張升,再定睛一看,船艙內忽有一人走出,船上的燈有好幾盞,艙中掛有兩隻紗燈,並還新點起一支巨燭,船頭上更高挑著兩盞大風雨燈,照得全船雪亮,映到船邊水中,一條條銀蛇也似。

  這一臨近,又多了一些燈燭,越發看得清楚。首先認出內中一個大聲喝罵的,果是惡奴張升;新走出的一個,正是那姓金的狗官親;不由氣往上撞。剛把斧柄一握,想要怒駡,還未出口,眼前一花,一隻毛手已按向嘴上,回顧正是金兒,縱上肩頭,將嘴按住,不令開口。韓奎、豬兒在旁看出有異,恐其冒失,一同低勸禁聲,說:「仇敵船慢,決難逃走。金兒剛由前面回來,必知底細。雖然言語不通,也可用手勢間出幾分。信號尚未發動,我們不可冒失。」

  說罷,金兒已縱下來,手朝崖上連指,示意要令三人上去。

  韓、雷二人原聽李誠說過,環莊三面崖頂均相通連,內有兩處峰崖中隔大壑。昔年崖頂本有飛橋,可以往來。近雖年久失修,內有一處也可走過。另外還有一條通往北山崖的雲梯。這樣大水,任憑竹排順流漂浮,不能隨意進退,就到了惡霸樓前,也無用處,稍一疏忽,便吃大虧。本意便想尋到北山崖,見了李氏兄弟等人聽命行事。金兒精通人言,想必方才探聽出敵人虛實,想將自己引往北山崖與眾會合,不令出聲動手,定有原因。

  韓奎首先設詞詢問,金兒果然連叫帶比,分別回答,大意是:「先已奉命,對於這些官親以及隨從人等不能傷害,內中幾個惡人必有惡報,暫時聽其自然,自有安排。事要謹秘。如今雙方已成對立之勢,自己這面連同莊中未被惡霸抓去的土人,均在北山崖高地一帶,應往相見,照計而行,不可冒失。並問出這座山崖頗長,前面有路,與大壑對面的連峰崖嶺相通,可以繞路前往。竹排並無用處,只人口一帶水面寬長,無可立足,也無通連之處,非它不可等情。」

  雙方剛問答完,金兒雙手分拉雷八、豬兒便往危崖斜坡趕上。二人均覺手抓之處其堅如鋼,力更大得驚人,休想絲毫掙扎。韓奎又在力勸,只得一同走上。金兒放了二人,重又縱落,朝韓奎連打手勢,催其拿了兵器速上,隨將套索解下。韓奎剛到崖上,只聽喀嚓兩聲微響,水聲洪洪,浪花飛舞中,金兒跟蹤飛上。回顧下面所乘竹排,業已散裂。雷八見仇敵的船已和後面木排由側繞過,三人在金兒引路,並用索套拉挽之下,也自離頂不遠,正在氣憤,急得跳腳,低聲埋怨:「大哥真個怕事,這樣狗官親放他逃走,留到將來害人,大無天理。想不到他弟兄這樣好人,也是這樣膽小。」

  正說得起勁,金兒似不願雷八說他主人,忽然連聲低叫,雙手亂揮亂比。韓奎見他二目金光閃射,似有怒意,知其天性猛惡靈巧,又通人言,比猩人還要厲害,對於主人最是忠義,惟恐雷八心直計快,無意激怒,野性發作,吃它苦頭,剛低喝:「李大哥兄弟智勇雙全,對於惡人必有算計,哪似我們這樣冒失誤事。你還不知底細,如何隨便亂說?」

  韓奎為了光景黑暗,火光老遠便可看出,身邊雖有千里火筒,不敢冒失取用,恐雷八粗心,還未醒悟,又湊到身前,暗中拉了他一把。雷八急道:「我知你是好意,我說的是真理,這樣萬惡的狗官親,非殺他除害不可。除非李大哥另有主意,將驢日的捉來殺死。只要放他逃走,我便見了他弟兄,不怕待我多好,又救過我性命,也是這等說法。好人和惡人,只能留下一個,哪有好人得勢,還留惡人之理?」

  韓奎見雷八說時,金兒還在低聲急嘯,兩隻怪眼時前時後在暗影中不住閃動,看金兒神態,雖然急躁,卻與雷八無關,看不出是何心意,正在奇怪,金兒上崖之後,似防雷八、豬兒失足墜落,先將索套交與二人挽住,再搶向前面引路,魚貫而行,相隔頗近。到了崖頂,便不時前後張望,連聲急叫,這時忽將韓奎拉向前面,交過手中索頭,朝西北方指了指,跟著嚶的一聲清嘯,便飛也似往下縱去,只聽波浪喧騰中,腳底草樹颯颯微響,便無蹤影。

  韓奎疑其負氣而去,剛低呼得一聲「金兒快回」,猛聽莊西面「噓……噓……噓……」

  接連三聲極尖厲的嘯聲,由下而上,曳空而來,晃眼便到頭上;同時,便見三串銀雨流星,由西北方飛起,刺空而駛,其急如電,晃眼便由側面天心飛過,往東南方新村一面飛射而去,晃眼相繼爆碎,沒入暗雲之中,只剩幾點銀雨殘星往下飛灑,一閃而滅;料知李氏弟兄業已發難,雙方也許動起手來。三人已繞到前面崖頂高處,全莊均在崖底,雖因天氣陰暗,一眼望過去,到處都是水光閃動,低處房舍均被洪水淹沒,只剩一叢叢一點點的大小黑影浮湧水上,相隔稍遠,便看不出哪是山石林木,或是人家房頂與高堆樹頂。只有西南山崖前面,秦賊父子前後兩座園林所在,卻是繁燈星列,到處燈光如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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