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酒俠神醫 | 上頁 下頁


  內中一個名叫袁梧的,原是劉家遠親,父母死得太早,把家業蕩完,無處衣食,再三托人,想到劉家當下人,做點雜事,混碗飯吃。他父親在日,原和廷魁同窗八拜之交,往來極密,無話不談。廷魁覺著故人之子,又是親戚,用作奴僕,必要招人議論,自己天性只管揮金如土,但都用在有益的朋友身上,該用的錢,一擲萬金,向無吝惜,像這樣無用子弟,給少他不夠用,多少也是糟掉,這類不該用的錢,分文也不願用,始而拒不見面。

  袁梧謀生本領雖然沒有,人卻十分刁狡,便把乃父在日和廷魁來往的信件說帖婊成冊頁,當古董沿門叫賣,但又不肯脫手,只做幌子。廷魁因那許多書信上有好些背人的話,雖承袁梧的情,凡是不可告人的均未取出叫賣,照此下去,早晚仍要出現。雙方都是世家大族,這類光棍,又不犯和他硬擠,知其有意敲詐,想丟自己的人,幾次命人往買。袁梧答話極妙,說:「先父生前雖有文名,今已過去,成了朽骨。劉老姻伯名滿天下,我不是為了吃飯,真個當它連城之寶,一個字也捨不得拿出。今雖迫於無奈,有人要買,也須值得。」

  來人聽他獅子大開口,當初主人與乃父來往書劄又多,如其買完,少說也要好幾千銀子,無法還價,只得回去。廷魁先還想多少買回一點,免得丟人,哪知價錢大高,商量一回加一回,最後竟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如其日內,不得善價,便要去往省城或江南諸省求售,早晚終有識貨的人。一面卻把廷魁的道德文章、詩詞書畫恭維得古今少有,不說一句惡言。

  廷魁聞報,仔細一想,忽將袁梧喊去,說:「我是你老世伯,並非不念亡友,不顧全你的生活,只為你一開口便說得那樣下作,明明世交老輩,我和令尊那深交情,你卻甘為奴僕。我實在氣你沒有出息,表面不問,實想借此磨練你的志氣。不料你等不及,知我昔年與令尊有一兩件背人的事,借此要脅。以我之力,休說全數奪回,便要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本心想用力來成全你,你偏不知好歹。看在令尊分上,雖不計較,但我向來不喜廢物。你能用這樣好巧心思,已不怕沒有飯吃,不過年輕心急,出息不大而已。我們都是仕宦之家,做我下人奴僕,萬辦不到,對不起你令尊。從今天起,搬在前面鎮上,做我糧店副總管,兼管糧倉和每年催糧收青的事。我那規矩,你也知道,只不作弊,包你有吃有用,有得錢多。那班佃戶,都極狡猾,像你這樣有心機、能用軟功的人才,我這裡只少不了。閒時常來見我,包你只有好處。」

  袁梧早有準備,不等問話,先將所有書劄全部獻出,跪說:「小侄實是迫於無奈。姻伯既賞飯吃,此後終身便是姻伯所有。如有私心,天誅地滅!」

  廷魁隨將下人喊退,密談了幾句,雙方分手時都是面有喜容。

  袁梧做了糧總師爺,不消兩年,便由副而正,日子越過越好,房也蓋起,田也買下。為對佃戶土人刻薄,廷魁每年收糧之後,必要將他喊去大罵一頓,可是第二年照舊一樣。廷魁恨他不聽話,說是世交親戚,別無大過,辦事認真,由於對主忠心,不便深責,有時雖將強逼去的租穀退掉一些與佃戶,或將預欠賣青錢免掉,卻不肯換他職務。內有一次,還幾乎逼出人命。本地方人,均說老莊主厚道,只他可惡,取了一個渾名,背底喊他「刻薄鬼鐵算盤」。

  袁梧到了中年,比前吝嗇得多,心機越巧,劉家一年比一年田產增多,他也跟著一年比一年富有,本來輕易不肯上酒館。自從劉癢中舉之後,家中食客越多,袁梧貪劉家酒美食精,近年主人越發信任,可以隨便出入飛鴻閣上下主人父子所居之處已有數年,除卻收租最忙之時,照例風雨無阻,早晚兩頓,均往劉家吃完再回,有時連妻子也帶了去。

  這類趕飯吃的常客劉家常有,何況袁梧又是總管收租的親信人,人又隨和,上下不分,所有劉家下人,連花兒匠都是弟兄相稱,那些不得寵的下人,也一樣說笑招呼,端的上和下睦,除卻佃戶土人罵他「鐵算盤」。「沒有牙齒的毒蛇」,雖不咬人,被他纏緊,照樣把人毒死,不肯放鬆,餘者都和他說得來,又想他向主人面前說句把好話,偶然到向老好那裡吃些點心酒菜,都有人會鈔。可是袁梧嫌向家酒菜只得幾樣,沒劉家多,還要花錢,主人有命,對向老好只許多付,不許稍欠,賴債的人極少,憑自己的身份,不能白吃,底下人的情更不好承,不是真忙或催逼欠租期間,輕易不去照顧。

  當日原因劉翰看中少女時,他恰在旁,但未理會,事後得知,想起那漁船少女,上半年收租時曾經見過兩次,有一少年同在一起,穿得雖然樸素,並非漁家打扮,因其貌美,多看了兩眼。過不多日,有一個佃戶先賣了青,欠了櫃上五擔租谷,到時無力交還,本人不在家中,只有老母妻子,照例送官押追,母子全家跪地哭求,快要鎖走之際,少女恰巧走過,朝旁人問了幾句,匆匆走去,一會喊來同伴少年,用銀子代還租穀,記得還多算了她兩成,對方也未計較,看神氣像兩兄妹,因此記得她的相貌。

  到了九月,聽說劉莊銀庫失盜。那些銀子深藏地窯之內,每年添倉,都將銀子熔汁,使其結成一體,休說暗偷,便是明火打搶也拿它不走,不知怎的,門窗戶壁一點未動,銀子會被人用刀斫掘去了一二百斤,並只老莊主一人知道,自往銀庫看了一看,也未報官。第一日剛聽隨同入庫的人談起,次日那人便說:「酒後醉話,並無此事。」

  一直都在疑心,劉氏弟兄和那幾個武師雖無一人提起,這類事也不便過問。可是到了十月底邊,莊中便添了三個有名武師,至今安靜,無什資訊,自己卻是始終疑心未退。

  這日原聽人說,劉翰在對面吃抄手,袁梧欲往討好,進門便見漁婆母女同坐,別人見了劉翰紛紛起立,不間不敢開口,一呼百諾,這一老一少仍是從容飲食,毫不驚奇,仔細一看,認出正是去年所見少女,心方一動,劉翰業已起身,忙即跟出,見他只帶得力下人章鴻,正在低聲耳語,未便過去,事後才知劉翰看中那漁家少女,便留了心。相隔又近,聽向老好說,那漁家少女還同有兩個少年,近兩三年,每到鎮上或是經過,必來吃他抄手熏臘,向不多口,不知是否一家?每次都是步行,自駕小舟,漁家裝束尚是初次,來往均無定時,不論冬夏,吃完就走,只去年代完欠糧,似在鎮上停了一日,次日才走等語。

  袁梧越想越奇怪,暗用心機,常往店中走動,轉眼隆冬,均未遇上,見離年近,料知對方不會前來,已有數日未去。這日下午,見天太冷,家有病人,不願再往莊裡去,想飲兩杯,便由斜對門糧櫃走將過去。在座的人都恭維他,正在說笑有興。向老好見酒客多,格外討好,又添了一隻火盆,加了好些新做好的「歡喜團」(過年所用炭基),剛把火生旺,忽聽馬響。

  袁梧心細,對面還坐有一個比較管事的豪奴和一家小客店的店東,早聽出那馬未釘蹄鐵,蹄聲有異,與劉翰所騎那匹高頭白馬蹄聲不同,心想:這樣寒天,劉翰怎會來吃點心?眼看眾人驚慌忙亂,有意取笑,也不說破。後見來人面生,對眾笑駡,只是不理,並非膽怯怕事,去往門後撣土,實是久在面走動,不願使人厭惡的意思,更非真個避人。心想:此人可疑,恰巧對坐兩人剛剛吃完,有事要走,那張半桌所堆東西太多,急切間還未搬完,一不小心,將碗又打碎了兩隻,向妻正罵那小夥計。

  少年撣完了土剛走過來,袁梧立時乘機笑道:「向老好,叫你那小么師(川語店夥船夥,均喊么師)莫搬了,把這位酒客讓到我這一桌來,不就好麼?」

  老好一面稱謝,一面便請少年少停,等將杯筷換過人座。少年朝袁梧看了一眼,笑說:「多謝這位老人家好心。」

  等那兩人一走,便把包裹拿過,坐了下來。袁梧見少年穿得平常,所要的酒卻多,菜只一樣,抄手之外,還要了一大碗擔擔麵,食量頗大,酒飲更豪,口到杯幹,吃得甚香,但又不露絲毫寒相,吃不兩杯,便似覺熱,把外面穿的一件短只過膝的薄棉袍脫下。這樣寒天,在座的人都穿重棉,豪奴更多穿戴著皮衣皮帽,雖然生有兩隻火盆,仍擋不住那寒氣,少年外穿薄棉,內裡只穿一身緊身夾襖褲,反倒嫌熱。

  旁坐豪奴,借題笑駡,「窮骨頭發燒,賤骨頭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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