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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三十六、武功真諦

  眾人聞言大喜,同聲謝諾求教。王鹿子笑問:「我先由淺處來說,你們未練功夫以前,照常人估計,有多少斤力氣呢?」

  六人答得雖不一樣,大都數十百斤左右。沈鴻最小,並說未拜師以前連五六十斤的石擔都舉不起,文弱已極。王鹿子又問:「現在你們自信能有多少力氣,能舉多重?」

  六人分答:「單論力氣和舉重,最少也有三四百斤,如用內功迎敵,虛實兼用,借勁還擊,尚不止此!」

  王鹿子答道:「照你們所說,至少也加了五六到十倍上下,應敵之際更要增多好些,這力氣怎麼添出來的,由何而得?」

  六人同聲答說:「師長傳授,練出來的!」

  土鹿子道:「這還用說,誰還不知功夫力氣是練出來的麼?我只問你,怎麼練出來的?」

  六人想了一想,雖想出些道理,均覺似是而非,與方才所答仿佛相同,料知內有精義,惟恐答錯,面面相覷,遲疑不敢出口。王鹿子笑道:「我知你們不易解答,休要輕視這『怎麼』二字。自古以來,無論多大多高的見解學問,以及濟世利物的種種發明,都由用心探索疑問得來。如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有落後,斷無前進之理。無論何事,只要問它怎麼能夠這樣,或是怎麼才能做到。這兩句話得了解答,沒有不成功的事業,也沒有種種推託藉口來作他的前途妨礙。武功真訣也是如此。前古之時人都穴居野外,蒙昧無知,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憑手足勤勞求取生活。

  年月一多,經過種種有形無形的災害,自知人身脆弱,沒有蹄、角、爪、牙以禦異類仇敵,沒有羽毛、鱗甲以禦寒暑侵襲,既不能飛,又不能潛,奔走縱躍又不如鳥、獸、蟲、魚,強弱相差,心生羡慕。後來看出這些異類對敵之間各有專長,尤其互相殘殺鬥爭都有它防身禦敵的本領,於是漸漸模仿,想要學它的樣。無奈這許多東西,只鳥、獸、蟲、魚等異類生有自來,不是人類所有。好些聰明人物由平日考驗所得,造出各種衣服、宮室、器械之類,以作防禦寒暑和田、漁、畜牧、耕作生產之用。

  另外一些心思靈巧的,經過多少年的細心體會,從各種飛、潛、動、植、羽毛、鱗介的動作之中悟出許多道理,開頭便是心中懷疑,對方何以如此?人類怎麼才能這樣?進而長年累月,細心查考它的種種妙用,於是常有發明,同時也就生出效能。有的作為尋常日用之需,使得衣食起居越發舒適;有的非但用來防禦仇敵,井還悟出照對方做法可以強身健力,多活好些年紀。積累既多,自然成了章法,這便是各種武功和器械拳腳的起源。其實,這些武功拳術都由各種飛、潛、動、植的動作生長中悟出,尤其得於鳥獸者居多。

  「古人心思靈巧不及後人,但他神明湛定,衣食之外極少嗜欲,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無論何事,只一下手研討,便以全副心力貫注上面,窮年累月孜孜不息,非要求得它的原理不肯甘休。人更誠樸強毅,注重實學,非但熊經鳥伸、鶴鳴龜息,每學一樣異類的動作都是仔細研討,務要與之一致,便是內外兩家的幾種上乘口訣,不是前古相傳,也是後人依據前人真傳加以發揮。只要全部不差,沒有經過私心掩藏的功夫和一套沒有失傳的口訣,哪怕舉手抬腳之微,以至轉側動作,四肢五體相距的尺寸,每一架式的步位高低,無一不是古人體會異類動靜,虔心苦思、仔細研討、發明而來。

  有的招式看似無用,內中卻含許多妙理,息息相關,萬分微妙,差之毫釐而謬以千里,一一點疏忽不得。前人因見飛、潛、動、植各種異類有的康健長壽,有的勇猛多力,一時好奇,看它何以至此、試一學樣,日子一久,有一件生出靈效,或是力氣由此增加,或是耳目由此靈敏,各試出它的用處,越發生出興趣。萬千年來不知經過多少有心人的毅力恒心、仿效改進,終於集為大成。後人再加以發揮,只是資質好的,不消數年便有成就。

  「本來應該越往後成就越高,只為後世人心涼薄,十九自私,門戶派別既多,互相忌妒,把一種防身健體。祛病延年。進而可以強國強種的武功變作個人自立門戶、驕狂任性、欺壓善良、報復私仇的工具。自私之心又盛,既不放心人,也不放心自己,外人不說,便對自家門人子女也都存有私心,生前不肯盡傳所學,老想自家高高在上,無人能及,惟恐多行不義,眾叛親離,們人盡得所傳,不可複製,多少總要留一兩手。

  一旦日暮途窮,生機將盡,再想傳授業已無及。積習相沿,那些驕狂自大的惡人不去說他,這類自私心理便一般居心善良的武師也所不免。那些自命我是英雄、人都鼠輩的量小心驕之徒並還不能容人,只一聽到誰有本領名望,立時尋上門去,明為拜訪請教,實則明擊暗算,好將對方打倒,自鳴得意,更加驕狂,惟我獨尊,目無餘子,越發膽大任性,無所不為。如其不勝,或是被人打敗,立成不解之仇,認為終身奇恥。

  乖巧一點的自知不行,想爭回面子,還要另投明師,吃上許多苦頭,能否如願尚不可知。好名之心又盛,不想法子挽回人便丟定。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拜仇為師,成了師徒。非但狐假虎威,對人有話可說,還拿師門的威風長自己的兇焰,於是涎皮賴臉,朝仇人跪拜下去。對方深知來人無賴,一不答應,惱羞成怒,從此樹下強敵,必有一面傷亡才得甘休。如其答應,便將仇敵變成爪牙,威名更可遠震,何樂不為!互相利用之下,除非來人真個淫兇橫惡,雙方門戶相差太多,或是恐怕來人匿怨相交,明為師徒,暗中仍是仇敵,從此引狼入室,等把本領學去,再來反戈相向,心中顧忌太深,因而謝絕;只要看准對方是個外強中乾、欺軟怕硬、自信能夠制服的,大都點頭答應,於是徒黨越多,聲勢越大,人也越發驕狂自滿。有那性情兇暴、享有一時虛名,或是名聲太壞,斷定對方不能收容無法下臺的,自覺此舉丟人太甚,心中恨毒,不是當時認輸定約,三年兩載重新再求比鬥,便是回去埋頭苦練,想下種種陰謀毒計,不將對方殺死決不甘休。

  有那人最卑鄙無恥的自知不敵,又無恒心毅力下那苦功,於是勾結同類,痛哭流涕,聘請高人能手為他助拳出力,將對方打倒,殺個精光,算是恨消志得。微一疏忽,雖將對方打敗,人尚存在,或是留有子女徒党,於是對方再抄他的舊文章,隔上些年月再來一個反擊,似此迴圈報復,廢時失業,傷亡人命,為的都是一時意氣之爭,真不知是何居心!這類人說他英雄豪傑,其實狗都不如。

  狗打架雖然為了骨頭,打過一場拉倒,狗還是狗,真被對方咬死、自相殘殺的到底極少,哪有這樣窮凶極惡、斬盡殺絕呢!歷來小說傳聞中的英雄俠士都有這麼一套陳文濫調,從無一人想想情理,無故生事,名為以武會友,口說扶弱抑強,實則倚強欺弱,比什麼人都要忌妒。而所謂英雄豪傑的一半生中經過,不是受朝廷貴官的禮聘,做那一家一姓的私奴,便是氣量褊小,專和勝他的人作對,此外一無作為,豈非笑話!

  「真正英俠之士理應憑著自身智慧,盡心盡力解除人間疾苦,他本身既不慕富貴,如何反與富貴中人為奴?他本領既高,又有千千萬萬的善良百姓與之一體,就是數千年相傳的朝廷制度未到改革時候,不能暢所欲為,真要能得人心,所為合乎情理,那千千萬萬的大量人民便是他的威力,什麼事辦不出來,何必非與官府豪紳勾結來往才能成事呢!就算官吏清廉,紳富仁義,為了制度不良,這些富貴中人不論多好,他那本身制度十九都與百姓對立,也好不出所以然來。便想做點好事,也必引起他的同類攻擊,難於作為。小忠小信、小惠小善不是沒有,這類人的存心也並不是個個都壞,但他牽制太多,與之合流反生顧慮,轉不如我行我素,只與眾人有益,我便盡力做去,何必多此麻煩!如其非與官府豪紳勾結不可所謂英雄豪傑,便是官府紳宦土豪地主一面,決與窮苦百姓無關,除憑一點武功好勇鬥狠、驚世眩俗、轟傳一時而外,要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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