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本想棄掉重砍,又覺這類竹子生長山中,雖然到處都是,取用不盡,多用無妨,不應隨便糟蹋,再砍費時費事。谷口風大,天又大冷,還是多搬一兩次,連獸皮帶山羊和洞中一些零碎物事一齊帶走最好,便先將所砍竹竿用藤條束成兩捆,試一拖走並不費事,只上崖這一段要分兩次縋上,到了上面稍微加緊捆紮,一次便可運完。忙將獸皮山羊綁在竹竿上面一同拖走。到了缺口,用隨帶套索系好,人先縱過,分別拉往對崖。前途地勢較平,更易拖走,一會趕到谷口崖坡上面,把所有竹竿用新劈好的蔑條照上次編制風門之法編成一排,再用細藤兩頭束緊,另削了一根酒杯粗細的竹竿做篙,把山羊和各種零物綁在上面,以防滑落,為防水濕。

  雪已下大,挑了一張次皮包在所有獸皮外面,然後捆緊,背在身上,將竹排推入水中,縱將上去,果然輕巧靈便,可以隨意行駛。因臥眉峰旁橫嶺大長,不知要繞多遠,急於想知薑飛安危,好在前半段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窪地。林野中間雖有不少峰崖陂陀,均不甚大,山洪高漲,容易繞越。只管雪花迷目,天氣酷寒,仗著路熟,不消片刻便趕到橫嶺之下。這才看出那一帶地勢要高得多。水到嶺腳便被擋住,環山而流,其勢甚急,最淺之處才只二尺光景,並有無水之處。心料昨日山洪到此為止,已由嶺腳往附近大壑中流去。臥眉峰前平日雨水積不住,雨過不久轉眼乾涸。嶺那面也許還是幹地都在意中。就是有水,相隔這近,並有高地可通,也不妨事。忙將套索系住,縱向坡上,取下所帶之物,用竹竿挑起,另用先備好的藤索將竹排拉上坡去,系向樹上,收起套索,挑了獸皮山羊,沖風冒雪往上趕去。

  翻過嶺脊,雪下越大,相隔三尺以外不能辨物,高呼了幾聲未應,相隔尚遠,料知薑飛如在洞中決聽不見。自己昨夜還在萬分愁急,恐為大水所阻,困在崖洞裡面,想不到只費了一早晨的工夫便即脫險,免卻饑寒之憂。可見人只勤勞,肯賣力氣,多麼艱難危險均可渡過。雪花如掌,滿空飛舞,越下越大,峰前嶺下盆地之上宛如銀海翻花,迷茫一白。遠近峰崖林木全都失蹤,什麼也看不見。連那又高又大的臥眉峰這時都看不出它的形貌,從上到下,前後左右都是雪花包圍。地上積雪已深好幾寸,路徑自然分不出來。腳底又滑,雖是一片斜坡,這樣大雪終恐失足滑跌,下面是否積有山洪也不知道。

  到處銀光耀眼,雪浪奔騰,不特腳底格外留心,更恐無意之中撞向那些大小樹上受了誤傷。這一面看似斜坡,因為樹多,比往上走還要艱難。為防萬一,便將三折鉤連槍由腰間取下,順手抖直,探路前進,就這樣仍是難走已極。不是腳底滑溜,進退不能自主,便是所挑的擔被樹枝掛住。再不走著走著,微一疏忽撞向石樹之上,如非戒備周密,時刻留心意外,早已跌倒。這一面的山坡又寬又長,樹木更多,稍微心慌著急,走得稍快,便有危險。沈鴻懸念薑飛,空急無法,只得把氣沉穩,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了下去。後來看出所挑竹竿大長,常有阻礙,又將竹竿削去大半,改短挑上,仍不好走,最後賭氣,只挑一頭,用手握緊,捐向肩頭,右手握著鉤連槍試探前進,這才好些。

  又走下一段,忽然發現兩株大松樹,認出平日往來之地,知道下面地勢平坦,往左一側便是與臥眉峰相連的一片高地。照來路所見水勢,就有山洪也不至於淹沒,但離所居崖洞還有好長一段。風狂雪大,雖然呼喊不應,但恐薑飛關心自己,冒著風雪出來尋找,一個不巧便要錯過,深悔昨日不該輕出,反而惹出許多事故。心念一動,不問對方聽見與否,便在風雪中高呼起來。

  總算這條路平日走慣,手中鉤連槍用處又多,既可往前探路,試探腳底虛實,偶然滑溜,只用槍尖朝外一鉤,便將左近樹木鉤住,不致滑墜下去。地理又熟,沿途那些樹木十九相識,雖有雪花遮迷,這類樹木最小的也有大半抱,又都松杉之類數百年以上古木,枝葉繁茂,經冬不調。

  上面只管蓋滿積雪,下面卻是空的。往往樹蔭之下留有大圈空地,點雪皆無,只一走近便可認出。連經過三四株大樹,辨出方向,跟著走上高地,這一帶本是那條山嶺的支脈,下半形勢雖極傾斜,上面卻是一道平岡,稀落落生著兩三行喬松果樹。沈、姜二人夏、秋之間常往當地納涼說笑,吃些瓜果,並還開有幾分菜園,積有數十株別處移來的小果樹。

  另一頭通往臥眉峰前山坡,雖是群山環拱中一片盆地,但是地勢獨高,並有兩條溪澗,溪澗上流均有瀑布,水清流急,從不乾涸。遇到大雨也從不上岸,雨住不久便往低處流去,不問多大的雨,至多個把時辰便複原狀。最妙是那共只裡許來長的一道溪流,溪岸闊達兩三丈,水深卻只五六尺,離岸永遠只有一二尺高下。水中都是五色石卵,清麗可玩。水深之處蔣藻紛披,蒼苔肥潤。二人到後又在溪上搭了一道木橋,托前山樵采人買了好些菱藕種在裡面,準備明年夏秋間全溪都是荷花菱熒。又在對岸開了幾畝土地,剛把麥子種上,以待明年收穫,都是薑飛出的主意。

  風景極好,二人常在風月良宵臨流望月,不是互相說笑,借此休息日間疲勞,便是同練武功,互打對子。並往岡上借著大材掩避,對打暗器,專練針鋒相對,用自己的暗器把敵人的暗器打飛,仗著樹林遮避可免誤傷,又可利用形勢閃躲變化。這一帶平岡於是成了每日必到之所,閉了眼睛也能走過,料知本身不會有險。途中曾用身邊石子打往下面試探,都是實地,也無水聲,心更放寬。只要薑飛人在洞內便可無事。

  暗忖,前山樵采人說得大雪封山到處冰天雪地寸步難行,更無處尋找食物。雖有野獸,相隔較遠,山路險滑,也追它不上。自己為此還曾準備了好幾個月的糧食和乾柴,醃了不少菜蔬,吃的本不發愁。只為近十日來天氣晴和,大家忙於用功,想在師父未到以前將席師和王老前輩所傳內功槍法練熟一些,並將二弟鎖心輪一同學會。只顧想把弟兄二人的功力拉平,初來沒有經歷,沒想到天氣變得這快,一日夜工夫寒暖相差有這許多。

  直到昨日早起,二弟覺著天更悶熱,仿佛四五月的天氣,想起所聞和以前在鄉間的經歷,知快變天。又見洞中醃肉太少,惟恐師父突然回轉沒有吃的,方始發急。事前明言同去也好,偏又力阻,說我感冒新愈,不令同往,萬一彼此往來相左,如何是好?二弟人又義氣,就許趕往尋我,因雪太大,不曾遇上,豈不是糟!邊想邊往回跑,屢喊不應,心已疑慮。趕到洞前,見洞門半開,地上雪深尺許,還是昨日走時原樣,雪中沒有移動痕跡,便知不妙,口中急呼「二弟」,匆匆趕進,果然冷灶無煙,靜悄悄的,哪有人影?分明薑飛並未回過。這一驚,真非小可,當時心裡一酸,忍不住淚流如雨,痛哭起來。這樣大雪寒天,好容易才得冒了奇險趕回,這時雪積更深,已快過尺,離身三數尺外什麼都看不見。多大聲息也被風雪壓住,不能及遠。看是看不見,聽又聽不出,照歸途的經歷,非但無法尋人,再想回到谷中探看都是萬分艱險。

  傷心悲哭了一陣,連那酷寒的天氣也都忘掉。後來覺著號哭無益,強忍悲痛,沉穩心情,把連來帶去以及昨日所見經過仔細尋思。薑飛先在洞中避雨,烤火吃肉,後又帶了兵器想由崖頂走往回路察探。彼時天剛黃昏,自己到後一會方始天黑。他起身在前不會看不出來,照今朝所見形勢,無論如何也不致失足落水,何況他那一身輕功比我還高,又會一點水性。山洪雖猛,只谷口一大片是雨水積成,離口稍遠到處都是肢陀大樹,怎會淹死?就算膽大疏忽,昨日穀盡頭那些野獸尚且浮起,谷中漂出來的許多樹木,還有別處隨流而來的各種雜物死獸俱都漂浮水上,聚在口外崖凹之下,無一流遠,不算別處,當地共只數百畝方圓一片水蕩,別處雖有大水,均被峰崖山坡隔斷,流不過去。撐著竹排一路走來,初起身時只有一點雪花,走了一半雪方落大,沿途也曾仔細察看,並還特意繞了幾處,並未見到浮屍。

  無論二弟為人和他本領,以及他走後崖洞中的光景,均無可死之道,如何人會不見?如說急於回家,看出水大,連獸皮山羊也不想帶,仗著輕功,或是想什方法空身趕回。走到中途,忽然為水所困,無法脫身。但這一帶地勢好些均是必由之路,沿途也曾大聲疾呼,決不會一句也聽不出。他又力大身輕,聰明機警,地理比我更熟,無論多麼艱險,或進或退,都會想出法子。

  哪有困守水中,甘受雪虐風饕,束手待斃,任憑凍死之理,越想越無此事,愁懷稍放。早上雖然吃過一頓,一則歸心太急,匆匆不曾吃飽,便忙紮竹排,撐了回來。後在風雪中翻山過嶺,上下賓士,未免力乏,坐定之後便覺饑疲交加,冷得難受。心想,不間如何,也要有點精力才行,悲哭無用,不如把人生起,將飯煮好,吃飽之後換了冬衣再打主意尋找二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