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三一


  結果不是那回事,說將出去豈不笑話?自然急怒交加,生出惡念,非要他命不可。最可氣是剛剛看出破綻,想要發作,忽又發現來人一點異處,似真似假,仿佛上來是假裝外行,故意取笑,有時並還當面譏嘲,使其難堪,如不發作,惡氣難消,真個發作,又覺來人不是心中拿穩,有大來頭,怎敢這樣膽大氣粗,旁若無人?自家成名多年,一個冒失看錯了人,稍微不妙,鬧個身敗名裂,或是好端端樹下許多強敵,豈不冤枉?再要由來人身上或是行囊車馬之類,發現到有名人物的標記照應和別的可疑之跡,越發不敢大意,因此查探盤問也更細密,怎麼也要分明真假,看個水落石出,以防來人是個毛頭夥子,占了便宜賣乖,到處傳揚,丟人難堪。萬一真有來歷,也好由此套攏,因親及親,因友及友。由小孩子套出師長大人,互相結交,彼此將來多個照應,增加自身威勢。除卻一班暴出道的無知盜賊和下三門的獨腳強盜,只是立有家業的成名人物,以及坐地分贓的土豪惡霸、已洗手的巨賊大盜,更專講究這類過節情面。

  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兩省交界的著名大盜,又是兩個大財主,黨羽、田產比誰都多。這兩日岡愛妾生子,特由大寨趕來辦滿月酒,搭台唱戲,熱鬧非常。雖是明末盜賊蜂起,荒亂年問,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紳巨富,擁有千頃良田的大財主,骨幹裡又是河南省裡數一數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兩寨人多勢眾,官私兩面獨一無二,堡中三尺之童都會武藝,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長年訓練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哆羅和賊党親屬,休說窮苦土人不敢絲毫冒犯,便是遠近小股盜賊和尋常綠林中人也不敢對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見近來財產越多,名望越大,也極知謹慎斂跡,威勢仍是驚人。

  他那城堡周圍向例不許生人窺探,但對本鄉本上的人向不隨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帶出手搶劫。有時並把積年存入倉庫的財米分些出來周濟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賑還辦得好。只不許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應用之物多由各州府縣搶劫採買而來。堡後一帶地方甚大,佃農下人的家十九在彼,開有各種店鋪,百物俱備。每隔三日必有集會,照樣趕集。其中交易買賣都是他的賊党佃農,外人一個也走不進去。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搶來之物,不勞而獲,售價便宜,休說賊黨便利,便是那些種他田的佃農也都能得好些實惠。在他勢力之下,表面照樣納糧,實則官府上下均有勾結。

  所種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紳巨室,又因所納的糧照例領頭先交,無須催科之勞,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賄賂,明知以多報少,不實不盡,樂得省心省事,並還可以隨便侵吞、虛報年景,對方決不過問。遇到為難時節,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開口便是大量金銀送來,真肯幫忙。這樣有大勢力而又明白時務的財主只恐巴結不上,如何還敢得罪?

  商氏弟兄心計嚴密,連種田的人和他都有瓜葛,至少也是手下黨羽的親故。所收田租成頭較寬,所侵佔來的官家利益又是平均分配,並不獨吞。豫南各縣許多上豪地主、豪紳大富誰也及他不上。前莊所居地方還小,也有好幾頃方圓,建有許多高房大屋、園林花石,另有大片高牆隔斷,兩家通往後堡的鐵門日夜專人防守。便那堡中農民不是比較關係親密,深信不疑,並還遇到年節喜壽、全堡歡宴唱戲同樂之時,也輕不許一人走進。他那賊党佃農和當地土人本是兩起。他和這些農人也被隔成兩起,無異三個等級,而這方圓將近千里的府縣,商氏好似一個小土皇帝。

  表面上雖不在境內明火搶劫,暗中卻是生殺予奪的無上威權,樣樣都可任性而行,休說全境人民不在他的眼裡,便是當地官府也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對他敷衍得好,他非但不作對,有時還肯幫忙;要是個不通世務的書呆子見他財勢太大,加上種種耳聞,生了疑心,休說打他主意,稍微明查暗訪,或是見面時禮貌不周,語含敵意,不消多日便見真章,丟了曾,保得全家性命回去算是便宜,否則連命也必送掉。加以官貪吏酷,民窮財盡,人多鋌而走險,盜賊橫行,官府貪污無能,連冤都無處訴。直到近三年來商氏弟兄才好一些,專用心機增加財富,擴充勢力。表面不再過問官家的事,並還常時收買人心,惟恐樹大招風,每次出手都非常謹細。

  自家只管驕狂到了極點,對於手下黨羽管得卻嚴,不許隨便傷人惹事。當地居民均當他是個富可敵國而又俠義好善的大財主,都叫他賽孟嘗,名聲反而甚好。但他手下這些賊黨平日專講兇殺搶奪,性情兇暴,尤其下頭這班嘍羅,只管法令嚴密,堡中飲食、房舍又好,除卻當中心一圈堡主所居而外,均可任性作樂,賭博飲酒樣樣隨便,並不禁止,反比外面滿目荒涼殘破之景勝強十倍,因此誰也不喜違命外出,除隨同堡主往來大寨,奉命而行,輕易沒有一人外面走動。

  商家堡向例不容生人人內,來人還未近前便被賊黨阻止,如真窮苦求助,也另有專人管理,領往偏門,每使如願而去。正面堡門又面對官道,不是堡主回莊,準備接待江湖好友,或是年節喜壽,終日關閉,輕不開放。離堡不遠官道上並還開有幾家客店,有那錯過宿頭的商客望見燈光前往投宿,便領了去,決不使其近前。所開客店全是他的耳目,正門輕易不開,每一開放,官道上必有賊黨假裝各種行販飲食攤分頭戒備,軟硬兼施,連勸帶嚇,不許外人走近。

  遇到遠方來的同黨好友立時迎接進去。有那死不知趣的人趕上守望賊黨疏忽,只一走離正門數尺,遇到假裝防盜、手持兵器的專門賊黨,便算走到鬼門關上,肯好好經其指點,送往前面客店投宿,前後聽上一套鬼話,還能活命;只要言動稍微疏忽,現出可疑行跡,或是話答不好,當時不被引進堡中殺死,明早起身前途必遇賊黨,人財兩喪,一齊斷送,休想保全。這一門之隔誰也看不出內中伏有許多殺機。當日為了年景荒亂,路無行人,天陰路黑,堡中戲正熱鬧,賊黨覺著無事,堡主這次並未發貼驚動遠客,親友均在前日到齊,見要變天,便各回轉。官道上無人守候,被沈鴻、姜飛無意中誤闖了來。

  守門賊黨先見二人同騎一馬,穿得樸素,行李又少,為了寨主喜事,尚無惡念;又聽外路口音,只想指點投宿客店,趕走了事。田通乃商仁手下得力黨羽,人最機警,恰巧有事出來,離門甚近,先聽遠遠馬蹄之聲,便知是匹好馬,覺著黑夜荒郊,此時此地怎會有單人獨騎縱馬急馳,好生奇怪。心疑來者不是尋常,本想出來探看,蹄聲已由快而慢朝堡前馳來。等到趕出,來人業已下馬,竟是兩個未成年的少年,並馬同騎,上來發話投宿的年紀還只十三四歲一個幼童,所說的話卻極老練得體,已由不得看重了幾分。忽想起那馬跑得極快,從來少有。燈火光中再仔細一看,馬身雖然佈滿灰塵,通體差不多成了黃色,但那黑白相問、烏雲點雪的本相和那神駿昂藏的英姿,行家眼裡非但認出是匹千里良馬,並似哪裡見過,只不知為了何事,身上斑斑黑黑都是傷痕,口眼間還有血跡未幹。先疑二人心急趕路,一路鞭打而來,繼一想這類千里馬最是靈慧猛烈,不肯屈服,受人鞭打,稍微虐待強迫必生反抗。

  看這一身黃土,少說也跑了好幾百里,如非主人對它有恩,不會如此盡力。再不便是來這兩人真個本領高強,制服得住,但又不該對它這樣毒打,連馬眼都幾被打瞎,一點不知愛惜。一面攔住守門賊黨不令開口,正向那二人一馬上下打量,忽見來人對馬甚是憐愛,身邊又各帶有糧袋,像走長路神氣,此來專為求取馬料,並非投宿。下馬之後滿身風沙,人已成了灰人,全不在意。年長的一個先忙用衣袖朝馬身上拂拭灰塵;小的一個把話說完,不等主人回答,也忙跟著上前,抱著馬頭撫摸,一面由身旁取出一塊舊手中朝馬身傷處輕輕拂拭血跡,甚是珍惜仔細。那馬晃首回顧,噓氣如雲,馬身緊貼在二人身上,看去又是馴善,又是親熱。

  越看馬越眼熟,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驚,忙先用手勢打一暗號過去,來人竟如未覺,越發奇怪,暗忖:自來千里馬須有千里人,否則馬固埋沒,常人也無法騎他。看這兩人年紀雖輕,身手輕健,腳底堅實,好似得過高人傳授。此馬無緣無故怎會落到兩個幼童手中?莫要輕看了他,決計把人引到裡面,安頓之後查問來歷,知道底細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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