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一二


  姜飛聞言,心又一動。暗忖,那日恩師在書房中講《遊俠列傳》曾說,江湖上頗多異人,往往隱身屠沽乞丐之中。你們以後對人必要謙和虛心,休以貧富論人。此人前後所說雖多可疑,這樣寒冬天氣,睡在當風之處,只穿一件單衣,手腳均無凍裂之痕,吃得又多又快,豈非怪事?同時想到,以前從未見過,便是今早來時天只剛亮,太陽還未出山,為聽恩師以前所說,想要熬練體力,照例要繞著龍亭上下走上幾圈,曾在殿台前走過三次,也未發現此人。聽他自稱在此凍餓三日夜,雖是假話,能夠這樣耐冷,常人決辦不到。莫是師父所說異人,不要錯過,且等探詢恩師下落,看他說些什麼,便笑問道:「大叔,不是我心急,實在我想見恩師的面大切了。」

  花予接口攔道:「你這娃兒倒真有一點意思,一會工夫便把我長了一輩,這樣稱呼我倒不好意思和你開玩笑了,我實在想吃兩杯,這麼辦,你我同到街上,讓我吃上一頓好酒,索性對你說明,省得你聽上一半心中難過。你買這身衣服我用不著,拿去換酒,再把你身邊半兩多銀子湊上,也足夠我一頓了。」

  姜飛覺著,母親平日省吃儉用,擺個年貨攤才二兩銀子的本,東西好幾大堆,今早卻被花子把身上的錢全數用去,心中實是不舍。無奈急於要知恩師下落,又聽花子把自己所剩的錢明說出來,心又一動。暗忖,吃虧上當只有一次,此人實是奇怪,為了想尋恩師,就是被騙,只好認命,我已答應了他,不如放大方些,便把身邊的錢全取出來,笑說:「大叔,實不相瞞,我是一個窮小孩,此錢便是恩師所賜,放在身上多日,分文不捨得用。本心是想請你吃飽,穿好衣服,再送一點與你做一小本營生。你要吃酒,把它用光,我也無法。不過我恩師是位至誠君子,分手時節說好在此相見,早晚非來不可。也許人在生病,故未前來。天下事情大巧,萬一走來錯過,如何對得起他?這些錢請你拿去,自己買酒吃,我仍等在此地,你能先對我說真話自然感謝,便是先往吃酒,回來再對我說也無不可,你看如何?」

  花子聞言,哈哈笑道:「二哥眼力果然不差,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志氣,你的錢仍拿回去,我雖隱身乞丐之中,不肯取那非義之財,每日一醉,還能憑我這三個指頭取來,只不過我身邊向無餘財,沒有多的送你便了。」

  說罷,將錢遞過。

  姜飛早聽出對方口氣似與恩師相識,又肯將錢還他,分明有意相試,心中驚喜。見那銀子除原有外還多了一兩整的,忙問:「大叔所說我都不解,這銀子也多出一錠,我已送與大叔買酒吃,如何再取回來?」

  花子把面色一沉道:「小娃兒家,能舍己從人已是好的,在我面前賣弄聰明卻來不得。多出這一點為數有限,不能算是送你,斤斤計較作什,再說便假,你師父的話我就不肯說了。」

  薑飛不敢再說。心想,這位大叔雖是異人,光景也必窮苦,如何能要他的錢用,且等聽完再說,忙即接過,恭身答道:「我非有意,大叔不要見怪,我師父的事你老人家怎會知道?近日可曾相見?」

  花子笑道:「非但相見,連他走還是我送的呢。行時匆匆,無暇與你相見,又恐對頭看破,並還給你留了一信。本來早要交你,因他說得你小小年紀那樣好法,不大相信。我和他打賭,並還到你家中探看幾次。因那幾日連我也防連累好人,不便來此。另命一人來此窺看,回去說你每日冒著冷風在此讀書苦等,一連二十多天沒有絲毫懈怠,實在難得。昨日你師父的對頭方離開封,才得親身尋來。此信在你師父走時命我轉交,離開你們見面落雪之日三四天,你師父本定第四日天晴便來赴約,不料當夜我使得到資訊,對頭已由北京趕來。本來事情還不至於洩漏,偏巧他為土豪之子寫了一堂壽屏,他那一筆好字容易被人看出。本來他已隱跡多年,對頭都不知他下落。

  自從前年在山東濟寧州為了無錢度用,人又耿介,不肯伸手向人。正在為難,恰巧寺中和尚要寫一個大匾,共只得了四兩銀子,幾乎惹出事來。剛被對頭手下看出字跡,他便被土豪請去教書。仗著事前小心,又無行李,說走就走,賓主雙方當時起身,廟中和尚不知何往,等對頭得信大學尋來,人已不見。知他性情孤高,富貴中人向看不起,沒想到會去士豪家中教書。

  預定隱避三年。今秋我來開封,偶往土豪鄰家行醫,除一毒蟲。他聽下人說起,半夜出來尋我,才來龍亭相見,照例每來都在夜深人靜之後,因那惡奴看他不起,學生一去便自回家,往來數月均無人知。前日月明之夜出來得早了一點,無意之中救一苦人,致被對頭手下看出破綻。因在深夜,對方只得一人,雖經我上前戲弄,將其引開,未被看清面目,但已引起疑心。近一兩月對頭人來越多。落雪第二天關中來了兩位好友,也是尋他多年,由我口裡得知他的蹤跡,風聲已緊,再將筆跡現出,更易被人看破,經眾力勸,方允起身。他還覺著土豪人雖俗惡,待他還好,恐有連累,行時並還留有一信。

  哪知本省藩台和土豪至交,因他不願寫那種應酬東西,寫時沒有用心,敗筆甚多,筆跡並未被人認出。如其晚走一二日,必往龍亭赴約。那幾天這一帶對頭正因當地官府巴結廠衛,在此賞雪飲酒,接連三次,他又膽大,難免相遇,非出事不可,總算運氣,自他走後我們又布下好些疑陣,今已無事。我知你雖然聰明向上,為人誠毅,但你家中貧苦,難免小氣,不知度量如何,今早故意來此相試,想不到你對自己那等刻苦,對人如此忠厚,實在難得。你師父走時所留的信雖然今日才交,累你多喝了一二十天的西北風。你為人心性已全看出,於你頗有益處。等你看完信再說罷。」

  薑飛一聽,恩師避禍遠走,暫時不能相見,好生難過。剛一接信,便認出上面字跡,與以前所拾!日書上的眉批一樣,想起雪中送炭、解衣推食的恩情,不禁流下淚來。開信一看,才知那教讀先生是個文武雙全的俠士,真名早隱,人都稱他樂遊子。因其名望太大,又得罪了好些親貴,仇敵太多。最厲害是宮廷中那般權好巨猾,一個不巧便要連累許多好人,不得不暫避凶鋒。近一二年隱居土豪家中原非得已,本來早有去志。那日雪中分手,忽接良友警告,約往秦嶺深山之中隱居避禍,一面準備結合人民,時機一至相機起事。因見姜飛年幼聰明,有志向上,本想收為弟子,偏巧事與願違,連臨別一面都苦無暇,特托同盟至友四師叔席泗代交此信,轉達心意。並說:

  「目前官貪吏汙,民不聊生,每一省縣必有幾個著名的惡紳勾通官府,欺壓良民。朝廷信任權閹,無惡不作,以致民怨沸騰,盜賊蜂起。人民痛苦已達極點,不久天下必要大亂,單是讀書還不能切實用,我又遠去秦嶺,無人教你,你母年老多病,又難遠離。看信之後,可先求你師叔傳授一點武藝,一面尋一好老師多認點字,照你最近數月聽我所講幾本能切實用之書,用心研討,只要用功,久而自通。你年紀還小,不可求進太急,別的話尚多,臨行匆匆,也說不完,可向師叔求教,自會指點。你四師叔異人奇士,文武全才,為想救濟人民,結納同道,雖然隱跡風塵,並非真以乞討為生;醫道又好,如願求學,將他醫術得來也可救人。

  不過你四叔生有特性,雖經我再三求說,答應收你做一記名弟子,傳一點武功根基,別的全要仗你自己虛心求教,能夠對他心思,方肯傳授。他又四海為家,行蹤不定,我去之後他未必能多耽擱,至多在此三兩月,不過明春必要他往,這短一點光陰必須用心努力才好。你年大小,不可自誤良機,將來學成也無須去往秦嶺尋我。一則我那地方隱在亂山之中,險阻甚多,去了也不易尋到。主人雖是我多年老友,但他世外之人,與我心志不同,我不時還要去往西南各省走動,未必能長在山。等你年紀稍長,學有成就,到時自會尋你。我信上不寫明地方便由於此。」

  薑飛看完悲喜交集,忙向花子禮拜,口喊「師父」。花子笑道:「快些起來,你家住在此,被廟中賊禿看見,又驚俗人耳目,可先回家等我,和你母親說好,好在你母子共只兩間小房,無人同居。今夜我來尋你,再作長談,這身棉襖褲我拿去送與苦人好了。」

  薑飛見他雙目神光炯炯,不怒而威,說出話來直截了當,不容違背,料知不願外人聽去。剛一應諾,席泗忽然低聲催走,故意笑道:「你這小孩帶的東西我已吃掉,你和我吵有什用處,誰叫你自己走開,我還當是好心送我的呢。再如絮聒,連這幾本破書我也不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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