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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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飛聞言,臉上一紅,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問:「你可想帶幾個回去與你娘吃麼?」 姜飛紅著一張凍臉,強笑說道:「吳大爺能許我帶走麼?我娘今夜還不知有錢買小米沒有,她最愛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沒見糖了。」 先生見他話未說完,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掛下兩行淚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來此吃飯,全是我的主意,少時只管拿走。如有人與你為難,我自會去向主人說話,放心好了。」 姜飛聞言,猛想起這家土豪勾結官府,勢力極大,手下惡奴狐假虎威,隨意欺人,鄰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聽方才所說,口氣大是不妙,莫要事後尋我母子晦氣,心中一驚,又不敢當耐說出。正在為難,暗中發急,主人長子長女忽然踏雪而來,因頭上帶有風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幾個下人送進,先生坐在旁邊也未看見。到了書房見先生不在房內,此是從來所無之事,方要詢問,惡奴吳元已上前討好,低聲說了經過,滿擬這兩位大少爺大小姐素來驕貴,見不得窮人,先生這等行為定必不以為然;老主人又最寵愛這一子一女,回去一稟告,先生飯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氣。哪知這兩兄妹有力而來,加以年將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從先生來後,想起東家雖然不好,到底得人錢財,好歹也應教出一點成績,覺著這大的兩個人雖奸猾,染有父風,求名之心卻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對於老師信仰也由於此。 當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圍爐賞雪,忽然聽說本省藩台日內為母做壽,土豪因聽那兩老翰林說,兒女近年得了名師,詩做得好,長子更是一筆好字,意欲人前顯耀,便令兩小兄妹連做帶寫。兩人一想,藩臺本省大官,為母做壽,人家所送詩文都是大手筆。聽先生說自己寫作並不甚佳,父親只管逢人誇獎,實在還不能拿出見人,臨時怯場,惟恐丟人,知道先生寫作俱佳,特意來請捉刀。一聽惡奴這等說法,再看外面先生與一貧兒對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飯菜只得幾樣次的,也無一人侍候,雖然好笑,總覺惡奴做得太過。又想借此討好,以防先生推託,不肯代寫。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發作,笑嘻嘻一同靜聽。 惡奴以為小主人必已說動,越發得意,添枝加葉,連刻薄帶挖苦,聲音也越來越高。正在得意,忽聽一聲「該死混蛋」,接連便挨了兩個大嘴巴。原來這兩位小主人反幫先生。男的連踢帶打,女的拍桌大罵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主人對老師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窮孩子可憐,想要周濟,原是好事,你這該死的奴才怎敢無禮?待我稟告太老爺,打斷你的狗腿!」 一面吩咐隨來惡奴將吳元帶走,等候發落,快選一個老成恭謹的下人代替侍候書房,以後無論何事,只老師吩咐,不許絲毫違命。跟著便同走出,賠笑說道:「外面大冷,奴才無禮,學生業已責罰,請老師到裡面坐罷。這個小孩窮苦可憐,少時多給他一點錢就是。」 先生一任書房裡面打罵吵鬧,始終若無其事。剛和薑飛訂好約會,準備將自己存而未用的束脩取出相贈,兩小兄妹已自走出賠話。先生知這兩人年紀較長,習氣更大,先還打算如聽惡奴之言,詞色稍有不遜,立時辭館而去,這等行徑實出意外,先頗高興,覺著少年人終有一點良心;知道薑飛不慣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將包子取紙包好,以備帶走,然後歸座笑道:「我今日因見這個貧苦幼童有志讀書,無力求學,冒著嚴冬風雪來此聽講。 一問家中又是那樣寒苦。想起你家對我厚待,每頓飯菜豐盛,從吃不完。他也同是人家兒子,這樣饑寒交迫,實在看不過去,一時多事,喊他進來吃頓飽飯。不料吳元嫌他貧苦,說話無禮。我因這一類事朱門豪奴從未見過,大驚小怪也是常情,並未與之計較,你兩兄妹這一打一罵也覺稍過,既已責罰,不必再追究了。你們方才因病告假,怎又前來,可有什事要和我說麼?」 兩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惡奴罵了一頓,並向先生道歉,最後方始說起寫作壽文之事。先生聞言,略一尋思,哈哈笑道:「原來是這樣的麼。我向不做諛墓諂壽文字,何況代你捉刀。也是你們運氣,今日恰要錢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來救人應當救徹,好在非我出名,現成交易,你們偷點浮名,我也救兩個孤兒寡母,這還值得;兔我用完,將來起身沒有盤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兩銀子來,送與那個苦孩子,我為你們連寫帶做,一手包辦好了。」 兩小兄妹也未聽出言中之意,聞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銀子。先生等銀取來,交與薑飛,又將自己一件舊棉衣與他披上,喊在一旁,低聲說道:「我恐你母子將來受惡奴的氣,方才未與計較,不料這兩個小主人為想求我寫作壽屏,仍將其打罵了一頓。旁立惡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結怨,須防小人暗算,此銀拿去交你母親度日。單讀死書不切實用,可將近三月內聽書所得閒時想好,等到龍亭見面,經我考問,再教你讀書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日我講的《管子》、《墨子》各買一部,再有一部《通鑒》,足可夠你隨時用功。以後這裡不要來了。」 薑飛感激得淚流不已,連聲應諾,一句話也說不出,臨走說道:「老師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話一句也說不出來。這些少爺小姐都在窗內看我,不便多說。天一放晴便往龍亭等候,不見恩師我決不走,除卻早晚兩頓為娘燒飯挑水,都在那裡。恩師也許有事,年前隨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時拜師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師叩頭吧。」 先生見他詞色感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眾多,家財富有,到此一年多,從未見他穿過一次舊衣,小孩不用的衣服不知多少,隨便糟蹋,有心代要兩件,又覺那些衣服都是綾羅綢緞,少說也有七八成新,薑飛家貧,太不相稱,又易引起奢華之念,便未再說。為防帶了銀子包裹出去被人攔阻,又命另一惡奴引他出去。 薑飛回到家中,見母親因寒冬無糧,連凍帶急已然生病。一聽兒子有此奇遇,幾疑做夢。薑飛忙去買了柴米、應用諸物和那三部書,到家點起香燭,先朝先生望空遙拜,叩頭謝恩。又將包子蒸好,連新做好的小米粥端與娘吃,一面指手畫腳,連說帶比,向乃母說:「早來為想聽書,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夠母子二人之食,假裝吃飽,空著肚皮冒著風雪溜進園去,立在後窗雪地裡偷聽。不料那些男女學生怕冷晏起,久等不來,冷得發抖,手腳全都凍僵。偷看房中卻是茶煙嫋嫋,溫暖如春,貼著窗縫便有一絲熱氣透出,雙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這些少爺小姐前呼後擁捧抱而來,人比平常大了兩倍,穿得又是溫暖,又是華麗,一路還在吵冷。 正想,都是一樣人,我母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書房裡去,能夠在外面風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樣對著火盆吃碗熱茶,坐上半日,偷聽先生講書,不受風吹雪飄,便是極大福氣。後來又冷又餓,凍得心痛頭昏,實在支援不住,知道快要開飯,飯後方才講書,少說還有個把時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來。又因正開飯時,恐人多心,肚子已餓得發慌,看人家吃更是難受。那姓吳的人又兇橫,已罵過我好幾次。不是王三叔常說好話,還送了幾盆梅花到他家裡,早被打出。周身雪泥濕汙,被他看見定要討厭。正在忍痛苦熬,做夢也未想到恩師這樣好法。」 母子二人,邊吃邊說,話還未完,早抱頭痛哭起來,姜飛聰明用功,先想聽了數月,先生講得又好,早已記熟,書上的字定必認得。哪知耳傳心記,不曾眼見,先生雖講得透,與書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龍亭之約,不禁急得要哭,後來仔細回想,覺著先生開講,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話,不是原有,便改變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著平日留心,常時向人請教,有好些字還認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講原文不多,有時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來,照此推詳下去,竟將平日所聞全數尋出。共只半本《管子》和兩篇《墨子》。《通鑒》所講較多,都是一段一段選擇出來,所說都是歷朝興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跡,對於每次亡國之因,以及人民憤怒、揭竿而起、與官家堅甲利兵拼鬥之事,說得尤為詳細。因不連貫,找起來極為費事,所幸不多。 那雪連下三日,惟恐天晴赴約問答不出,日夜用功,不特把原來所聽記熟,並還悟出許多道理。第四日剛見太陽便往龍亭跑去。等了一天先生未來,由此每日都往守候。姜母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麼事都不要他做。大還未亮便令帶了昨夜備好的乾糧和些散碎銀子前往守候,接連數日均未見人。先還以為雪後路不好走,一晃半個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終不見,去尋園丁老王打聽,剛到園門便被喊出,低聲囑咐,說:「老師日前放完年學,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去。主人還在到處尋他。如今吳元恨你入骨,我也幾乎為你打碎飯碗,千萬不可再來。」 並催快走。姜飛聞言好生驚疑,主人不願先生辭館,決非為我之事而去,照恩師為人和平日教學生的口氣,斷不致失約,莫要故意試我?反正我母子不是恩師豈能度日?皇天不負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將他等來才罷。主意打定,每日仍往苦等。薑飛從小窮苦,知道艱難,所帶兩許銀子原防拜師時不時之需,始終放在身旁,未用分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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