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沈鴻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點了死穴(湖湘間木排上人當年多善一種極厲害的點穴,稱為下手),先只打算尋到舅父任安,請一名排師,學會點穴法,遇機報仇,暗殺仇人父子。任安認為這類點穴法無論多高,不會武功仍是無用。對方養有不少武師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個不巧,弄巧成拙,連想同歸於盡也辦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經人指點,說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學武,議定便即起身。沈鴻心志雖極堅毅,無如時機不巧,少林寺中幾位高僧有的坐關,有的雲遊未歸。

  住持人為了近二十年連出事變,生了戒心,性又固執,一任沈鴻血淚哭求,仍令和尋常新來的人一樣服那三年苦役。沈鴻雖是小康之家,從未受過這樣勞苦,為了血海深仇,仗著體力尚好,依舊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復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賊年邁,寺中歲月深長,不知何年才將武功練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來。似這樣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頭。當地距離水源大遠,廟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飲用,新來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鴻從未弄慣,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報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這日又挑兩大桶水,由相隔好幾裡的水潭勉強往上走來。時正天熱,昨晚又受了一點感冒。走到半山氣力不濟,獨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撫兩肩紅腫之處,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說這種紈絝子弟也配學武,每以為恥。當日應挑的水才只一擔已挑不動,習武報仇之事簡直無望,不禁勾動傷心,痛哭起來。為了山路崎嶇,沈鴻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較易走,但要遠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見輕笑,坐處在崖後松林之中,地甚僻靜,忽聽身後有人喘吁吁喝道:「這是哪個該死的廢物,人家既看不上你,還不滾回去另打主意,來此鬼哭神號,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臉!」

  回頭一看,身後不遠松蔭下倒臥一個斷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無食,在彼悶睡,剛剛驚醒,顫巍巍手指自己喝罵。說話雖是有氣無力,形態卻甚兇惡氣盛。仔細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長,兩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齊腕斷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鐵的禿臂。說話也有氣無力,料其饑餓已久。沈鴻生來好善,又當憂患之中,聞言並不見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過去,俯身笑問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時難過,把你吵醒,很對不住。可惜這裡無什吃食可買。天氣炎熱,我新由前山挑來的清泉可要喝上一點,稍微提神,我再給你一點錢,自去買些吃的充饑如何?」

  花子聞言,把兩隻怪眼一翻,喘吁吁氣道:「你這娃娃好沒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熱,好容易在此睡上一會,被你吵醒,無心之過也還罷了,我連路都走不動,如何買吃的去?你看雲影天光,松風陣陣,何等清涼,我心裡又沒什事牽掛,這好所在怎捨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錢又現成,不會去買點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頓,省得多受廟中禿驢們閒氣,豈不也好,說這現成話作什?」

  沈鴻從小惜老憐貧,性情慷慨。這次棄家習武,又經任安指教,說出門在外,第一要忍氣隨和,虛心耐苦,對人不問貧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禮讓為先,才不致上當吃虧,受人欺害。再一想到親仇未報,當此臥薪嚐膽之秋,橫逆之來理應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來的同門常在一起,多聞江湖上人行徑事蹟,日子一多,看出無論是誰都比他強。

  第一樣體格健壯先不如人,漸把書生氣息去了一個乾淨,對人謙和已慣。這時候雖覺花子老氣橫秋,說話無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褲,為了不慣縫補洗滌,每日所做均是苦力,兩肩早已磨破,到處都是裂口,昨夜學人縫補又未縫好,東掛一片,西凸一條,皺痕累累,破碎之處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連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黃灰色,這神氣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難怪對方看輕,認為同類,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談吐不俗,書生積習,以為對方起初讀過書,越生好感,便笑說道:「並非我說現成話,一則離人家太遠,我還要挑水回廟,也無暇買去。錢卻現成,你吃完再來,我也挑水回轉,陪你同吃幾杯不是好麼?」

  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請客就好辦,那不是賣酒的來了麼?」

  說時,沈鴻已聞得松林後面丁了當當之聲沿著山腳響來。這類響聲平時曾經聽過,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氣力又弱,恨不能早點把那三十擔水挑完,有時隔山望見一個挑擔的手持銅碗邊敲邊走,出沒林煙遝霜之中,聽人說是山中賣白酒的擔子,也未在意。聞聲剛一想起這是個賣酒的,身受感冒,飲上幾杯也許除去風寒瘀氣。正在思忖,忽聽一聲長嘯,宛如駕鳳,起自身側,回顧正是花子所發,方覺此人先前說話有氣無力,此時嘯聲響振林樾,震得人兩耳嗡嗡,怎有這長中氣?

  再往林後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順坡後一片柳蔭一路敲著手中銅碗沿溪前行,已快過去,嘯聲一起,忽然轉身順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來。再看花子已把雙目閉上,緊靠松根不住喘氣,仿佛方才一嘯力已用盡,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賣酒人是個頭戴寬邊涼帽的壯漢,前面是一大木盤,上堆涼粉和各種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乾和豆芽、鹵蛋等酒菜。後面挑著一個大圓籠,內是一個酒罈,旁邊還掛著兩個酒葫蘆。停擔以後便朝花子問道:「你又遇見好主顧了麼?」

  說時不住朝沈鴻身上打量,微現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會,連問兩聲,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為這娃請不起客麼?」

  隨對沈鴻道:「你這娃為何說話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開也罷,偏裝大方,說要請客,把我酒癮勾動。我常年飯吃不吃沒關係,全靠每月幾頓酒度命,又沒有錢,只好到處裝死,遇見空子騙點酒喝。不提酒字沒事,只一有人請客便發饞癆,肚皮裡的酒蟲先就造反。你如說了不算,比要我命還難過,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沈鴻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個又病又餓的人,一聲長嘯震得四山齊起回應,半晌方息。想起來時任安所說,風塵中異人甚多,須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尋思,不禁出神,忘了開口,聞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氣,哪有說了不算之理?」

  花子方轉笑容,喘吁吁說道:「該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囑咐,不論何處,只聽我那嘯聲,必是遇見空子,有人會賬,酒癮也發到了極點。否則,這樣嫩娃十九難惹,吃他一頓好酒,當時痛快,以後必要糾纏不清,不知多少麻煩。不是饞得太難受,我才不屑於理他呢。說好一見面先給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說別的,還問作什,呆在那裡等雷麼?」

  王二聞言,望著沈鴻,一面用碗打酒,意似遲疑,口中低語:「我知你說得不錯,無如你量太大,這位是廟中挑水師傅,身邊帶有那多錢麼?」

  話未說完,花子已顫著一隻鐵也似的獨手將碗搶過,一口氣把那將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飲而盡,滿臉猴急之容,連呼:「好酒,快來兩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

  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氣道:「我上當不是一次,雖然酒錢早晚取到,無一次不惹麻煩,就算這位師傅帶藝投師,是個有錢人,到底和你無什交情,你這頓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給你包圓麼?」

  沈鴻見花子連搶兩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與先前判若兩人,心想,此人也許真有酒癆,否則這類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兩大碗,前後強弱相差至於如此?因任安贈有不少金銀,雖多存在廟內,身上也帶有好些散碎銀子,這賣酒的自不知道,見我和此人穿得一樣破舊,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難怪他不放心。見花子口中索酒,斜視自己,睜合之間隱隱有光,越發生疑,忙笑說道:「王掌櫃不必擔心,我既請客,自然管夠。」

  花子立現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搶過,狂飲而盡,回顧笑道:「你這娃倒有一點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問銀包夠我吃一兩頓,還不喊他來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錢數再吃,省得狗眼看人,當你廟中窮和尚的小徒弟請不起客。」

  沈鴻見他好些怪處,單那酒量也是驚人,早生好奇之念,連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卻,素來大方,便把腰問所系錢袋解下,還未打開,花子已劈手搶過,掂了一掂,笑道:「這裡面少說有四五兩,再吃好多頓也用不完。可惜這好繡工,為了誤信廟中和尚虛聲,糟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

  說著,隨將銀袋揣入懷內,笑對沈鴻道:「這下子他該放心,我也膽壯,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餘,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

  隨即起立,去往後挑,手伸壇內沾了一點嘗道:「這酒更好,居然還可勻出半碗給你。」

  隨用碗舀了半碗遞與沈鴻道:「前面盤中還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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