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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九回 薄命悵紅顏綺玉偎香成苦憶 當筵飛木令高懷雅量感雄奸

  三姑笑對文麟道:「你方才所說的話我全明白,如不把我當作無恥下賤的人,請聽我說。我大約比你癡長半歲,自信做你姊姊,勉強也配得上,你由前日起便奔走跋涉,身上難免風塵,衣服還未換過。我想山居無事,此去不過尋你好友和心上人的愛子。已然耽擱三天,也不在此半夜光陰。如真照你所說,不拿我當外人,我家設有暖房浴室,索性洗完了澡再去安歇,明日飯後再走。此時濃霧已消,至多有點斷雲,也不至於霧中失足,你看如何?」

  文麟見她說時十分誠懇,神情也頗莊重,方一遲疑,三姑面上便露不快之容,暗忖:「人貴知足,適可而止,自從昨夜來此,我已看出此女是個美質,只為處境不良,所適非人,才有這等結果,身世也真可憐。照她口氣神情,分明知我心志堅絕,無法挽回,但又情癡太甚,心中難舍,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息同夢之念,欲為骨肉之交,對我用情,仍是無微不至。不過再如堅拒,必當我只顧脫身,方才所說全是假話,仍然看她不起,生出反響,反而不美,滿腹熱情,不曾公然吐露而已。」

  兩相比較,處境十九相同,於是更起同情之心,忙笑答道:「我此時想起初見面時,三姊曾經問我年庚。照此說來,三姊也是屬狗的了。今夜就改稱呼也好,不過我已打擾甚多,使女下人多半未睡,為我一人實是不安。三姊如不想睡,再談片時,小弟奉陪。此時沐浴未免費事,改日帶了舍侄前來奉看,再行沐浴如何?」

  三姑笑道:「你無須和我客套。家中下人全隨先父多年,個個忠心,人數又多。這些使女平日享受,尋常小康人家子女俱還不如她們。因我從小嬌慣,飲食起居多半任性,她們照例分班伺候,日夜均有專人。我又天性喜潔,不論冬夏,每日都要沐浴。後面有窯,柴炭方便,暖房中火晝夜不熄。先打算送你回房睡下就走,方才見你小衣領口已汙,想起山居清苦,你雖未拜簡老人為師,也算後輩,又是有志出家的人,自然不應有什習氣。你多年光棍雖成習慣,不知獨身難處,一個男子無人照料,到底許多不便。你雖不覺其苦,我卻看它不慣。你那茅篷水火艱難,同居的又是一個小娃兒,他尚須人照料,你兩個平日不知如何髒法。既蒙不棄,當我姊姊,我固應視你若弟,遇事盡心,你也應該好好聽我的話,洗一個舒服澡再來安息,便你意中人日後知道,也必以我為然。如再不聽好話,以後有事求我,卻休怪我不講情面呢!」

  文麟不知對方另有深意,只覺自己和淑華的事,除卻心心相印,對誰也未洩漏,她是如何知道,屢次提起?想要探問由何得知,又恐言多語失,生出別的枝節,到口又複忍住,知強不過,同病相憐,也實不忍再行堅拒,只得含笑謝諾。三姑隨說:「時已不早,暖房就在這房後面,我送你去。」

  文麟聽她親送,不免疑慮,話已出口,不能不算,看出三姑勢在必行,只得故作從容,隨同前往。到後一看,那暖房就在房後,中隔一間,乃是浴後更衣休息之所。浴室一間,比樓面低下六七尺,四面均用火磚砌成夾牆,內裡生火,外有護牆木板,當中一個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大約方丈,水深四尺,四邊均有石級,中橫一條大理石凳,平滑如玉,內裡滿貯清泉,溫暖異常,人口小門另設小梯以供上下,門上懸有窗簾,池邊木架,設有浴衣浴中和各種用具,更衣室內軟榻坐具備極華美,乃是浴後休息小臥之用,方恐對方情熱,留此不走,如何應付?

  三姑已先笑道:「此間一切齊備,只是樓上全是女人,你又守禮君子,無法服侍,只好請你自己動手。洗完將床前金鈴一拉,便有人來。換洗衣服雖是以前冤孽所留,全都新制,從未用過,長短大小也頗合適。這兩間暖房浴室經我歷年佈置,頗用心思,直到去年方始備齊,我每日浴後必在房中臥上些時。你如歡喜,索性就在房中睡到明日再起也好。恕不奉陪,我要走了。」

  隨帶二婢走去。

  文麟方始心定,等三姑主僕去後,伸手一試,水甚溫熱合用,便把暖室房門關好,將衣脫下一看,不禁叫了一聲「慚愧」。原來文麟生自世家,平日服用起居本甚講求,後在沈家作客多年,因主人也是有錢人家,對於先生禮敬周到,女主人又是昔年愛侶,限於禮法,雖然難得相見,對於文麟的癡情熱愛以及相從多年、終身不娶的用意原所深知,教讀愛子又是那等用心,人非草木,自然感動,對方深情無以為報,便在飲食起居上面格外留心。文麟生性喜潔,本來沐浴無間冬夏,自隨沈煌峨眉從師,山中水火自不方便,師徒二人每日忙於用功,從去年起還未洗過一次澡,連日山中急竄,衣履塵汙甚多,身上也有不少積垢,想起好笑,見火牆甚熱,暗忖:「少時洗完出去,舊衣過於污穢,如何見人?」

  數月不曾洗澡,洗完出水,覺著舒暢異常,反正無人進來,便就池中熱水洗滌舊衣,放在壁間去烤,換上三姑所留新衣,忙上一陣,有了倦意,房中又熱,連長衣也未穿,便去溫榻上臥倒。

  本意睡上片時,等舊衣幹後取來換上,再行回房,等午前起身,告辭回去,睡到榻上一看,那榻頗矮,茵褥甚厚,睡在上面,溫軟舒適從來未有。因是橫臥,空著大半邊,室中陳設本極富麗,時聞溫香由枕褥中透出,兩旁更有幾盆春花,暖香融融,花開繁豔,不禁生出遐想,暗忖:「三姑真個奇女子,這等享受,便公侯之家,也未必有此齊備,難為她設想如此周到,自己對於淑華,相思已是刻骨,如非意中人立志守節,自己想成全她的苦志,只管苦戀,不肯表現出來,如能和我一樣,肯學文君故智,便為她身敗名裂,也非所計,此時在此孤眠,雖有一人對我鍾情,無如落花有意,流水無心,只好辜負她的美意,如是淑華對面而臥,即便不作雙棲之想,就此並枕談心,也足夠我消受,今生當是無望,來生不知如何?」

  想到這裡忽發癡念,竟把雙目虛掩,作為意中人就在對面,始而向其溫存慰問,詳訴別後想思之苦,後又埋怨意中人,昔年不該誤信浮言,受父母之迫嫁與沈家,如今鬧得茹苦含辛,芳華虛度,過那永無止境的淒涼歲月,使我一世傷心,長恨無窮,胸中雖有千言萬語,無限愁腸,無法向人傾吐。為了禮教拘束,見面都難,其實互相愛好,只要情深,不在婚嫁,彼此心地光明,何畏人言?你又流籍異鄉,無什親友往來,大門之內全可自主,不說對我溫存,稍微體貼,連面都不肯見上面,就你和我一樣,情深義厚,同此相思,你不露出,如何得知?幾句使我高興喜慰的空話俱都不肯出口,便對我衣食起居多麼關心,有什意思?

  現在無意之中遇到孽緣,人家對我何嘗不是一往情深,百計糾纏,為了表面無力抗拒,只管隨同飲酒說笑,我仍情有獨鍾,不曾絲毫搖動,自信心志拿定,何嘗有什避忌?你偏棄我如遺,不加憐憫,兩相比較,豈不相差大多?本意借著教讀煌兒為由,住在你家,終身相從,隨時照料,免你寡婦孤兒無力支持門戶,受人欺侮,我也無什別念,只想春秋佳日長得良晤,稍慰相思之苦,又不要與你私自相見,遭人物議,只和你丈夫在時一樣,宛如家人兄弟,隨時見面,已是萬幸,別無他念,每次相會,均有僕婢隨侍,至少煌兒終在身邊,這還有什嫌疑?你卻薄情不肯,往往經年累月不得一遇,這已使我心灰意短,最傷心是,不見我面還可說是女子面嫩避嫌,好名心重,也還罷了,自去春起,明知我萬念皆灰,功名富貴更是身外之物,不在話下,每一見面,不是勸我功名要緊,便是嗣續為重,一面並還代我物色佳偶,分明嫌我住在你家,萬一情癡大甚露出形跡,有累你的清名。休說我對你萬分敬愛,處處留心,不會引出流言,即便情不自禁,你那樣防閑周密,連面都見不到,如何會有嫌疑?

  照此情勢,無異下那逐客之令,只願自己虛名要緊,全不以我為念,每一想起,便自心傷腸斷,這才無意人世,只想把煌兒隱病後患去掉,使其成一文武全才,為你增光揚名,完我初願,我便披髮入山。這等苦楚你自不知,就知道也不會對我垂憐。昔日見你涼薄,也曾幾次灰心,想要走去,無如前世冤孽,你那亭亭情影始終橫在心頭,怎麼也丟不開,煌兒尤為可愛,遷延至今方始絕望,決計出家,更不再見,免你多疑,對我嫌忌。今生如此,他生更不可知。

  說到這裡,正自傷心流淚,忽又想起,淑華表面溫婉,性情孤做,從小不受閒氣,看她平日關注情形和煌兒口中露出來的口風,對我情非不深,不過生自世家,好名膽小也是常情,既然相知以心,相愛以誠,何必非要見面不可?聽煌兒說,意中人每當春秋佳日,往往臨風灑淚,對月長籲,明是為我而發,隱有難言之痛,念頭一轉,又覺淑華身世淒涼,處境可憐,我既無法向其愛慰,如何反加埋怨?又覺對她不起,全是冤枉。再一回憶昔年耳鬢廝磨、兩小無猜、意中人往往故作嬌嗔,向其賠話情景,於是改過話風,重又向其賠罪,好語溫存,再作為淑華負氣不理自己,千方百計加以撫慰。

  似這樣似悲似喜,和瘋了一般,自言自語了一陣,忽然想到這些全是空的,休說文君私奔不是所望,能似眼前虛擬之景,有上一天也可無憾,無奈自己出家之念已決,對方成見更是牢不可破,就候到沈煌病好學成歸去,至多當著多人,和自己見上一面,吃上一席酒,連想把這滿腹相思說上十之一二都無指望,不禁心中一涼,忍不住流下淚來。

  正在心念玉人,神魂顛倒,隱聞門側有人冷笑之聲,心疑主僕三人在外窺看,忙把雙目閉上,本想暗中靜聽門外是否有人,再等片時,衣服幹後,換好出去,誰知室中暖氣融融,裳枕溫軟,睡在上面,舒服異常,又熬了多半夜,新浴之後加了疲乏,先前傷心過度,心中一靜,重又生出倦意,眼睛閉上便懶得睜開,心神微一迷糊,便自昏沉睡去。這一睡,竟去了不少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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