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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貧婦劉四娘的丈夫劉壯年紀已過四十,早被徵兵的官差抓走。杜甫所救的人名叫曹桑,年近五十,鬚髮皆白,去年剛由安西免役歸田,又被官差抓去戍邊。曹妻周氏帶著兩個小兒女實在無法度命,隔夜裡守在橋上,等丈夫過時一把抱緊,任憑押送軍校鞭打,死也不放,雖然受傷頗重,丈夫卻被奪回。這次新抓來的兵多半老弱,除卻能夠變賣田業衣物、賄賂押送軍校暗中賣放的,余者一任後面追來送別的父母妻兒如何哭喊,理都無一人理。

  這兩家人都住在南山腳下土窯之內。當地原是一座山村,近年人們相繼逃亡,業已十室九空。本來有田的,因為無人耕種,田裡已長滿了荊杞。剩下一些無田可耕的老弱婦孺,因官差追逼租賦,極盡貪殘,甚於豺虎,雖有這許多荒廢的田,卻不敢種。耕牛農具又都缺乏,只得去往山中採掘草根野蕨,苟延殘喘。當地裡正常時還要生事逼索。曹桑再想回到那陰暗污穢的窯洞,自難免於後患。劉四娘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日前逃往山裡,將來也恐要被官差抓去。衣食又都那麼艱難,對於未來歲月甚是愁急。

  杜甫由劉四娘口中間了一個大概,心中好生酸苦。知道劉四娘墜到河中淺水裡面,還灌了兩口混湯。下餘老少四人均在烈日風沙之下掙扎呼號,聲啞口渴,難於問答。一面止住他們,不令開口,將身邊幾兩散碎銀子全數取出,各按人數多少分贈,因這兩家六口還要另外覓地居住,不便陪送,便告以今後無法度日,可往杜陵相訪等語。又送出三裡來路,眼看這老少五人互相提攜扶持,穿越荒野,趕往南山,業已走遠。心方慨歎,準備回去,抬頭一看,日光忽隱。就這仁立凝望之間,天上業已佈滿了陰雲。一陣緊一陣的狂風走石飛沙,吹得滿空昏黃,暗影沉沒,人也立足不定。風勢剛過,豆一般大的雨點亂箭一般又從當空斜而下,打得地上灰塵四起,土氣熏人。先前奔走田野中的五個苦難百姓已不見影子。

  慌亂中瞥見道旁有一土崖,崖下還有凹處,地也較高,便趕往崖下避雨。風狂雨大,轉眼之間塵土全息,泥漿飛濺中又激起大片水煙。四野溟檬,極目茫茫,橫亙渭水上的長橋均為風雨所掩。雨水泥湯好似無數黃蛇,時分時合,滿地亂竄。崖側一塊窪地早被雨水積滿,雨點打在水面上,湧起無數大小漚泡,此裂彼起,沸水也似。

  時刻剛剛過午,天卻低得快要壓到頭上,一眼望出去,面前已成了一片霧海。水氣逼人,手腳冰涼,共只半日之間,竟似換了一個季節。幸而立在避風一面,否則更是難當。暗忖:「這樣大雨,休說離家好幾十裡不能回去,連想進城都辦不到。」

  離鎮也還有裡許,左近並無人家店鋪,肚子餓了起來。一時情急,暗忖:「方才幾個窮苦百姓身還帶傷,路更難行,那是怎麼走的?昨今兩年下田遇雨不是沒有經過,只是戴笠披蓑,離家又近罷了。我連風雨都怕,以後怎能再受別的艱難辛苦?」

  當時勇氣一壯,立把身上長衣、頭巾連鞋襪一齊脫去,打算赤腳趕往前面鎮上,尋一店鋪買點吃的,就便避雨,想法借到雨具,暫且進城投宿,再作回家打算。看看有這場雨地裡是否能種一點東西?剛把褲腿卷起,往崖前淺坡下沖去,猛覺那雨和大股瀑布一樣,當頭潑下,冷氣逼人。

  前半黃泥淺坡吃雨水一沖,地面沙礫紮腳生疼。心慌急退,腳底一滑,順坡溜下,恰落在崖前水塘裡面。人雖不曾跌傷,腿腳已經插向水泥之內。撲通一聲,泥漿激射中,濺得滿身滿臉都是。風雨猛惡,更是侵肌透骨,氣透不轉,慌不迭頂著傾盆大雨掙起身來,趕回原處,已是通體淋漓,狼狽不堪。先前防備打濕卷成小包的衣冠,外面兩層業已濕透,染上污泥。腿上還劃破了兩處。又想起身邊碎銀業已散光,就到鎮上也買不來吃的,除等雨住忍饑進城,別無良策。正在又好氣又好笑,眼前倏地一亮,前面陰雲中突現電光,金蛇一般才閃得兩閃,便有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自天直下,大團雷火打在遠方田野裡,流空爆散,看去甚是驚人。

  那天河倒傾一般的暴雨竟似被這一震之威擊破。由此起電光閃閃,雷聲隆隆,響個不停。漸漸越響越遠,雨也漸漸停了下來。官道兩旁溝渠水已漲滿,滾滾濁流奪路而馳,稍微低窪之處都成了澤國。雨還稀疏疏地下著。天空中的濕雲卻疾如奔馬,載沉載浮,往西南方湧去。先是一片金黃色的陽光由雲隙中斜射而下,不多一會陰雲盡散,細雨全收,日色已早偏西。雨後日華照得九峻一帶群山曳紫拖藍,嵐光如沐。有的山半還附著三兩處似起不起的雲堆,團團銀絮掩映於蒼崖赤壁之間,分外鮮明,蔚為無邊麗景,好看已極。因是腹饑難耐,天時又晚,再不趕進城去更是進退兩難。

  為防路上沙礫刺腳,索性穿上衣履,帶著滿身泥汙,繞過水塘,走上官道,往城裡趕。自來暴雨原少潤土,來勢越猛,退得越快。加以天旱日久,兩旁易盈的溝渠水雖還未流盡,官道上的灰塵已被大雨沖掉。只管刷出一條接一條的大小淺溝,高低不平,幹處卻多。沙明路淨,反比來時塵沙撲面。一踩一腳土好走了些。回望長橋臥波,渭河水漲,河心一彎濁流也快漫過河灘。落山的斜陽倒影其中,水是黃的,卻有一片接一片的白雲三三兩兩在河裡飄過。

  咸陽橋上也漸有了行人車馬。心想:「城南一帶的園林宮苑和通往驪山的禦路何等華美整齊!這條通往邊關的大道卻任其荒涼殘破,不加修治,使從征將士離邊關尚遠,先感行役之苦,豈不更易消沉士氣?這場雨雖然是好,看路面這樣幹法,兩岸河灘並未漫完,分明雨還不透。今年這樣天旱,就是尋常也難免於春荒。此時民間疾苦越深,又當小麥等雨下種之際,麥子一種不成,這些老百姓明年更無活路了。」

  正在越想越煩,忽聽蹄聲得得,由後傳來。回顧身後來了兩騎,馬均紫色,甚是輕快。馬後還跟著兩輛官車。見這一段路溝窪甚多,並有積水,便閃向路旁暫避,想等車馬過後再走。那兩騎馬已一前一後相繼走近。覺著前面馬上一個老者十分眼熟,定睛一看,驚喜交集,脫口高呼:「達夫!」

  來人正是高適。先任封邱尉,因朝廷征役頻繁,祖稅日重,做縣尉的奉有朝廷之命,不得不騷擾民間,實在問心不安,只得辭官不做,往遊河右(黃河以西之地,今甘肅省張掖、酒泉一帶)。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見投契,專本保奏他為左驍衛兵曹,兼掌書記。朝命已下,新由武威趕往長安吏部稟謁,不料老友重逢,好生喜慰,連忙下馬,拉著杜甫的手,笑道:「子美兄別來無恙,怎會通身水泥?方才遇雨了麼?」

  杜甫告以前事。高適不等話完,便命從人回馬,將行李車上的衣冠鞋襪取出一套,急速送來。

  從人領命,忙朝後面來車迎去。

  杜甫略敘別況,便問高適由何處來,近年光景如何,可曾見過李白?

  高適把別後蹤跡和辭官從軍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杜甫撫掌笑道:「三十五兄高明之士,一向沉淪,今日居然脫身簿尉,不再捶打那些無辜百姓了,看你跨鞍馳馬,還是你我當年和太白同游時那樣輕健,真乃快事。立志不在年高,前途大可有為。現當國家多事之秋,正要你這樣人勞于王事。此行何止小弟一人為兄致賀呢!」

  高、杜二人正說笑間,從人已將衣冠鞋襪取出,車也趕到。杜甫因下半衣褲已全濕透,途中不便更換,想到城內再說。

  高適笑道:「你看,來去路上的行人相隔均遠,車中脫換有何妨礙?」

  杜甫見老友情長,只得依了。

  高適等杜甫把周身衣服換下,交與從人拿去,又對杜甫道:「這兩騎馬正是當年太宗皇帝平定東都所乘的那一種『颯露紫』新由西域得來,倒也神駿。本想請你同騎,再續當年縱轡之樂。一則此時杜兄腹饑,我又急於和你一敘別況。車中帶有乾糧鹿脯,還有上好白酒,難得相見。不久我便回轉河西。聚日無多,你我同坐車中,小飲暢談,豈不比當年把酒談詩,又是一種滋味麼?」

  杜甫換了幹衣服,身雖不冷,經時一久,腹饑更甚,含笑應諾。高適也坐進車中,命人將乾糧鹿脯連酒取出,與杜甫邊吃邊談。因要和杜甫暢敘,命從人押送行李,進城安頓,只帶二人一騎,坐車親送杜甫回家,並在杜家下榻,便由長安城西北角的便門繞過,往杜陵趕去。車馬雖快,到時天已黑透。

  楊氏見丈夫和好友同來,忙和項明安頓車馬從人,一面殺雞煮酒,款待來客。高、杜二人談到半夜方始安寢。

  次日,天還未明,高適便獨騎紫馬趕往城裡稟謁,並請杜甫乘車後去。先往旗亭相待,再同一起歡聚些日。

  杜甫自來朋友情熱,送走高適不多一會,便乘來車進城赴約。由此和高適在城內盤桓了十多天。分手時,並還送過渭水,方始互道珍重,依依而別。高適還將所騎愛馬「颯露紫」送了一匹與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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