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杜甫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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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參笑道:「她丈夫孫鷹也是一位俠士。」 杜甫剛「哦」了一聲,岑參忙又接口道:「本來我和這兩夫妻素昧平生。他們和常人一樣,也未露出鋒芒。只為眾官差強抓老弱去當兵,倚勢橫行,無可理喻。我本意上前勸解,並沒打算和這些人動武。不料這般奴才見我衣履敝舊,開口便罵,舉手便打。我正寡不敵眾,他兩夫妻忽然挺身相助,將好幾十個官差全數打敗,並逼他們把所擒十一名老弱全數放走,從此不許再往當地騷擾。妙在全數制伏,未傷一人。最後說出他夫妻的姓名,那夥官差竟全數抱頭鼠竄而去。 我在途中打尖時又遇見了他們,彼此談得十分投契,定要留我聚上幾天。我也喜歡交到這樣朋友,便留了下來。臨分手前,孫鷹忽說,他們雖然隱跡風塵,手邊銀錢卻頗富餘。定要送我五十兩銀子川資,不收就是看他們不起。我因盛情難卻,只得如數愧領。昨天下午便趕了回來,連華州城裡也未去。到家正巧高仙芝由安西派人來接,並送了三百兩銀子的聘金。我本意單騎上路,就便察看沿途形勢,自然不願帶人。好容易才將來人請走,準備和你聚上幾天再行上路,你便如約而來。我單人匹馬用不著多少旅費,把這多餘的三百兩銀子聘禮分出二百兩來送你,正是一舉兩得。我輩中人,難道還有客套不成?」 杜甫聞言,想起平日開口告人難,和昨天去尋韋濟的情景,不由感激得眼花亂轉。知道岑參雖然出身孤寒,卻最憐念苦人,崇尚朋友義氣,全數推辭絕辦不到。但他此去間關千里,單騎長征,本想送他一點川資,還未開口,他卻反送了自己這許多,實在過意不去,強打笑容道: 「班生此番壯遊(以班超作比),雖然前程遠大,只是如今人情難料。你性情剛直,手又大方,與高節度是否一見傾心,如魚得水,還拿不定。我前五日已蒙韋左丞送了三十兩,暫時尚不需用。過蒙厚愛,再愧領你三十兩,永志高義,下餘仍請帶在身旁,防備緩急,便在途中發現貧苦無告之人,略微資助也是佳事。愚兄雖然窮困,尚有薄田數畝可以躬耕,即使青黃不接,也還有人可找。比那顛沛流離的苦人到底要強得多呢。」 岑參氣道:「昨日我問來人,得知安西這一帶除沿途幾處驛館外,往往走上數十百里不見人煙。真要遇上大批難民,把這三百銀子全數帶上也不濟事。聽說韋濟這一任河南尹宦囊頗豐,他並非不知你正在饑寒交迫,卻只送你三十兩銀子。今後想要靠他助你救窮恐無其事。至於另外那些達官富豪無非屍居餘氣,附庸風雅,想借你的才名來抬高他的身價,偏不願多破他的鏗囊。華筵之上多添一份杯筷於他無傷,何樂不為?欲求實惠,決非所喜。此中滋味你已飽嘗,真正看重你的人能有幾個?今天范叔一寒至此,便是再尋李璡、鄭潛曙,料也不是容易。怎麼和我客氣起來?」 杜甫見他越說越有氣,怎麼分說也是不聽,神態反更激昂。良友熱腸,無可推謝,只得應了。 岑參又道:「淮陰乞食,吳市吹蕭,丈夫不矜細行,自古已然。子美兄在功名未立以前,暫時用他們一點不義之財,略供日常薪米之費,本來無關大節,只是人情涼薄,最重衣冠。你穿得這樣破舊,就算主人真個重你才華,也必要為他門下鼠輩排擠,多受骯髒惡氣。我也同此窮困,自然愛莫能助。難得有了銀子,我又無須乎用這許多,正好分送你和嫂夫人、宗文侄兒,換兩件乾淨衣服,備上幾個月的菜米,再作進取之想。即使情勢所迫,非和他們交往不可,衣冠整潔一些也要方便得多,不會被人輕賤了。今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此時想起孫氏夫妻兩位風塵知己,我還慚愧。你素來襟懷開朗,今天這樣小氣,豈非連我也不夠朋友了?」 杜甫知他性情,再若推謝便假,只得應諾。想起近來的見聞遭遇,心裡非常難受。 岑參只當他於心不安,故意賭酒勸菜,說些閑後。不多一會,賓主雙方又談笑風生起來。 杜甫早在家中留話,要等送走岑參之後才回。岑參又特意要他盤桓幾天,因此二人的酒都未儘量。吃完午飯,向鄰家又借了一匹馬,便同出遊。一連好幾天,二人不是城中訪友,就是去往南山渭水一帶遊玩風景。或是煮酒言詩,清談永夜,誰也不捨得走開。這日杜甫想起,十年前和李白分手時,也正是這般光景,孔巢父回轉江東以後便少音書。滿目山河,正切懷思。岑參忽說暫時不打算走。明早還有一點事,要去多半日,請他先回家看望一下,免得妻子懸念。杜甫自來伉儷情深,又聽岑參說明此事不在家中,雖然應諾,仍不舍走,打算留到明早和岑參一同出門,再行分手。 岑參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子美兄今夜回去,彼此都可以睡一個夠。我一回來定往尋你,豈不也好?」 杜甫剛一點頭,岑參便要送他一程。 這正是三月十五左右,杜曲一帶風景本好,沿途花樹又多,明月清風之下,夜景分外清麗。岑、杜二人踏月同行,且談且走。人逢知己,那話也說不完。相隔杜家還有裡許,岑參告辭回去。 杜甫笑道:「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六朝時江淹《別賦》)這幾日來,每憶昔年和太白別時光景,猶如昨日。今晚又是月朗風清,和我與太白當年分手的前夜一樣。反正良夜無聊,我也送你一程如何?」 岑參笑道:「子美兄真個性情中人,依你,依你。我明早卻要出門,不再送你回來了。」 杜甫越談越高興,快把岑參送到家,方始執手依依,作別回去。行離家門將近,見沿途花樹房舍都和浸在水裡一樣。清風吹袂,微覺夜寒。仰望晴空萬里,一碧無際。只大小幾片白雲懸空浮動。靠近月光的雲邊上還閃幻起一片片的金黃色光輝,再被上面深藍色的天空和幾點微微閃耀著的疏星一陪襯,越發美極,四外卻是靜蕩蕩的,走過的幾處村落也未見到一點人影。暗忖:「貧富雖然懸殊,耳目終是一樣。只為民窮歲歉,這一帶的村民自來比較殷實,都以衣食為憂,無心賞玩風月。靠近邊塞一帶百姓的創巨痛深可想而知了。」 心方慨歎,忽聽左近河灘上傳來擣衣之聲,知道左近人家不多,這般時候怎麼還有婦女在洗衣服?念頭微動,側顧家門已近,柴扉虛掩。入內一看,愛子宗文獨臥里間小榻,睡得正香。燈光照處,左頰上現出的一個淺渦剛剛斂去。口角上也掛著一絲微笑,仿佛夢中在笑。左手伸向被外,還緊捏著一隻新鞋。旁邊放著兩件剛做好的童衣和一隻沒有做完的童鞋。越看宗文越可愛,想親他一親,又怕驚醒。忽然想起愛妻不在屋內,見燈花還未結蕊,知她剛離開不久,心又一動。忙把宗文的小手輕輕放入被內,把帶回的二百一十五兩銀子匆匆放下,往門外趕去。還沒走到河邊,便聽出那擣衣之聲甚是耳熟,越知所料不差。輕悄悄掩向側面一看,楊氏果然孤身一人在河邊洗衣服。因覺愛妻嫁後光陰,通沒得到一日安閒。今晚明是剛把兒子哄睡,乘著月夜出來擣衣,連鄰婦都未同來,越想越覺愧對。惟恐驚嚇了她,又往盾退了幾步,先咳了一聲嗽。 楊氏比杜甫要小好幾歲,雖然近年光景窮苦,仗著夫妻恩愛,性情又都開朗,能夠甘於寒素,雖然將近中年,依舊保留著幾分容華。月光之下看去,分外顯得風鬟霧鬢,風韻天然。那挽起袖子的兩條手臂,更是映月生輝,自如雪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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