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還珠樓主 > 杜甫 | 上頁 下頁


  何況這三年工夫,一些可以幫助他的人,不是在奸相排擠之下貶官外調,便是光景比他好不了許多。能夠資助他的只有汝陽王李璡和附馬鄭潛曜等有限兩人。好友中嚴武已任太原府參軍事。岑參出身孤貧,先任左補闕,因為人剛直,又富膽力,時常斥責朝中奸邪,得罪權貴,被改任為起居郎,俸給微薄,也不得意。總算鄭虔的畫已漸有人要。雖然潤筆無多,依舊清貧,比初見時卻好了些。並且只賣出一張畫,必要來尋杜甫分用,或是快敘終日,暢飲一醉。對於杜甫不無小補,杜甫有了錢,自然也去尋他,這兩個窮朋友彼此相顧,交情越來越深,都把對方認為窮途中的一種安慰,無話不談。杜甫在長安住了四年,偶然也回洛陽去掃墓,看望親友。

  朝廷連年用兵,多開邊釁,天寶初年雖然打過幾次勝仗,全都得不償失,並還加重了外族對唐室的仇恨。用兵的次數既多,壯丁越少,兵額自然不足,不得不把年紀漸長的百姓也強拉去當兵。徵兵官吏十九橫暴,甚至連老弱也被迫從軍應役。長期戰爭造成了兵源的缺乏。兵的品質也由強轉弱,由勝轉敗,空使萬民茹怒,士氣消沉。終於元氣大傷,走上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時,相隔安史之亂還差著好幾年,在朝廷窮兵默武、苦戰不休的情況下,大量田園多被荒廢,國力調敝,民不聊生。李隆基一味貪戀酒色,浪廢無度,上行下效,相習成風。奸相李林甫、楊鍘(國忠)又都把持朝政,結黨營私,賄賂公行,無惡不作,更給人民加深了嚴重的災害。百姓們有家不能歸,有地不能種,鬧得瘡痰滿目,「野哭千家」,開元初期,「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的繁榮盛況,竟變成了一片呻吟悲苦之聲!這和當時權臣貴戚們的儘量豪華、無窮享受、肉山酒海。早夜笙歌成了極鮮明的對照。長安物價也一天比一天昂貴起來。

  杜甫在米珠薪桂、饑寒交迫的重壓下,只管未老先衰、又窮又病,除按當時的風氣奔走朱門,用心血所寫的詩文到處投遞,以爭取他全家老小的生存而外,更無他計。先還只向比較投機的人們去訴苦求助。後來光景越發窮困,萬般無奈,竟連一向看不起的朝臣和紈絝子弟也都找到。壓著滿腹牢騷,低首下心,強為歡笑,去做他們的門下賓客。長時期的磨折,雖使得他年紀剛近四十雙鬢已星,這位詩人的豪邁心情並未因此削弱。他自己的光景越來越窮困,全家長幼衣食不周,而所見到的許多鳩形鴿面、流離道路而又呼告無門的窮苦百姓,身受慘痛較他尤甚。

  本就由不得要灑上一掬同情之淚,再一想起平日,為了衣食奔走朱門所見到的酣歌恒舞,稍微大一點宴會便傾中人十家之產的豪華景象,越發加重了滿腹氣憤。明明知道這些宦貴中人十九是行屍走肉,無一通品,自己卻不爭氣,偏要常時去向他們乞憐。有時看不慣這些人的眉高眼低,也曾忍不住怒火說上幾句氣話,拂袖而去,走到路上還覺自己傲骨嶙嶒,到底不甘常為財勢所屈,滿腹氣忿,也舒散了好些。但一想到自己雖然發洩了幾句牢騷,人已酒足飯飽,家中卻是四壁蕭然,冷灶無煙,一二日內便有斷炊之虞。冷風一吹,盛氣立餒。勉強趕到家中,一面強打精神安慰妻子,一面還要搜索枯腸,亂打主意。昨晚這家業已得罪,明天又去尋誰?

  最可慮是,這班人方以類聚,常共宴遊,聲氣多半相通,傷了一個,就能帶上好幾個。近來已聽人傳說杜子美窮極無聊,人更狂傲。萬一尋上門去,再看上許多嘴臉,還受一頓搶白,豈不更糟?心中萬分愁急,表面卻不忍向妻子明言。這情景真個苦痛已極。像這樣的苦痛,他身受已不止一回。磨來磨去,竟把少年時的鋒芒磨掉了好些。漸漸也能忍氣吞聲,輕易不肯發作,鬱積在心裡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盛了。他苦盼出一賢君,回復貞觀、開元之盛,使那千萬苦難百姓免于饑寒,安居樂業。自己也能因時進用,施展平生抱負。可是光景越來越窮,所想的事也越沒有指望。眼看窮得不能度日了,忽聽人說,韋濟由河南尹內調尚書左丞,已回長安。

  經過洛陽時,並還到屍鄉亭窯洞訪看他由長安回家也未。想到初到長安時,雖得過韋濟的幫助,又很賞識他的詩文。後來調任在外,雙方久未相見。這時聽說韋濟調京,自然認為是個救星,當時便找了去。偏偏韋濟出門未歸,那些應門奴僕又都不是舊人,無一相識。杜甫衣冠不整,不便在人家中等候,只得把話留下,去到街上閑踱。剛走了兩條街,因恐韋濟回來錯過,忙又趕到韋家探間,還是未回。似這樣接連去了幾次,韋家奴僕人嫌他來得絮聒,一次比一次厭煩,詞色自然有些不遜。杜甫也被鬧得越來越膽怯。未了兩次行近韋家先就氣短,已有望門卻步之感,到最後一次硬著頭皮去叩門時,被應門人上下打量,說了好些無禮的話。愧忿交雜,越想越恨,先覺求人之難,自己衣冠士類,如何受這奴才的氣?怒火剛起,忽然想到現在衣食艱難,如換別家,士可殺而不可辱,當然從此絕交,不再上門。

  韋左丞以前對我十分看重,又曾到我故鄉登門訪問,想見朋友熱腸仍如當年一樣,他本人並不在家,官做得大,奴僕就多,人情也必勢利。何況他們又不知道主人和我的交情,說話無禮也是難怪。想著想著不覺又走了兩街。猛又想起,韋家這般奴僕十分可惡,萬一回來他們不給我去通稟,如何是好?心裡一驚,忙往回跑。跑了一身汗,快要到達,望見韋家大門已然關閉,門前也無車馬,並不像是回來神氣。

   實在沒有勇氣再去看那應門奴僕的嘴臉,大老遠跑進城來,連在街上閑走,一直不曾停腿,人也有些疲乏。如往別處訪友,又恐錯過,便為難起來。想了又想,決計就在韋家門前等候。正站得心焦腿酸,猛想起韋濟喜靜好道,常時獨坐參玄,如其仍在家中,下人不為通報,轉眼就是黃昏天黑,身上分文皆無,城門一關怎麼回去?一時情急,更不尋思,匆匆又去叩門。剛想到方才受氣情景,心裡一寒,想要停手,門環已被敲動。

  大門開處,走出來的恰是方才說話最蠻橫的健僕,不等杜甫發問,便氣衝衝喝問道:「告訴你主人不在家,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總共不多一會,你就麻煩了我們六次。……」

  杜甫連方才想問主人是否在家靜坐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又氣又愧。窘在那裡,開不出口來。

  健僕還想發作幾句,忽聽呵道之聲,探頭往西一看,忙即回身。剛一側轉,門內已有十幾個健僕搶了出來。大門全開,分行侍立,各自整理著所穿衣帽,一言不發。

  這半天杜甫只一發現街上路過的騶從和呵道之聲,定必留意窺探,業已多次。見此情勢,料是韋濟回來,探頭往前一看,前行騶從果是尚書的儀仗。心中一松,連忙搶步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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