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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議定之後,重又出發,仗著月色清明,去往林中各地遊玩。四人重又一路,走出不遠,便將那幾畝山田和菜畦尋到。山中地暖土肥,隨種隨生,一年有好幾熟,田中所種包穀業已成熟,林中溪邊並有不少野生,均極肥大。阮菡笑說:「我們再住多少天也不會沒有吃的了。剛摘下來的包穀,烤熟來吃,再香沒有。」

  江明笑說:「這些包穀恐是老公公所種,如何隨便采吃?」

  阮菡微嗔道:「你管我呢!今夜我便采它來烤,就是不給你吃,到時不要嘴饞。老公公如會見怪,也不會賜我們許多酒肉了。我們幾個小娃兒吃他老人家一點東西,就是不告而取,怎會見怪?你沒見我說的是那野生的包穀,不是田裡種的麼?」

  江明見她嬌嗔滿面,忙道:「姊姊不要生氣,我是隨便一說,姊姊想吃,現在就采如何?」

  阮菡笑止道:「誰真那麼嘴饞,我也隨便一說,叫你喊二姊,偏喊姊姊,以後再不聽話,不理你了!」

  江明忙答:「我是說順了嘴,二姊不要見怪。」

  阮菡抬頭一看,小妹和阮蓮一路說笑,已走出好幾丈,不禁埋怨道:「都是你!只一和我說話便走得慢。我們老是落在人家後頭,多氣人呢!」

  江明見她時喜時嗔,月光之下越顯容華美麗,儀態萬方,又穿著一身白衣,仿佛理想中的月殿仙娃,縞衣如雪,玉潔冰清,飄然有出塵之致,由不得心中愛極,目不旁瞬,忽然驚道:「姊姊!」

  喊完忙又改口道:「二姊,你那左邊眉毛怎不再染一次?顏色淡了。」

  阮菡又微嗔道:「你管我呢!這樣看人,有多討厭。你不願看白眉毛,明天我再將黑的一條剃去,畫上一條白眉配對,叫你好看。我問你的話呢,怎不回答?老看我作什?你看她們更走遠了,還不快追,老和我一起,真恨!」

  江明見她仿佛有氣,慌道:「路走慢了也要怪我?大家都在走路,二姊走快一點不就跟上了麼?又不是我一人在走。」

  阮菡想起所說不合情理,忍不住好笑,但又不肯認錯,笑道:「好,好,怪我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路如何?」

  江明更慌道:「二姊不要生氣,是我不好。」

  一面追將上去。阮菡先繃著臉不去理他,後見江明連說好話,快要發急,忍不住笑道:「你以後還氣我嗎?」

  江明見她並非真怒,才放了心,笑說:「二姊專門逗我著急。實不相瞞,你那一條白眉毛配在你的臉上,只更好看,不過是恐對頭認出,提你一句,如何認作惡意?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難得我們情投意合,一樣志願,將來不知有多少事業由我們領頭去做。二姊這樣多心,怎麼好呢?」

  阮菡方在笑說:「誰管你那些!一條眉毛有什相干?這也值得再提?我們雖然心志如一,將來想要做番事業,和近兩日所談一樣,使我有你這樣同道,互相扶助,為幾千年來受苦受欺、終生受人玩弄,除把一身心力連人一起去討男子喜歡,永遠無法出頭,稍微人前露面便算大逆不道的女子們吐一口氣,使每個婦女都能把她天賦的智慧能力儘量發揮出來,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受拘束,有多好呢。」

  江明便問:「照這樣說,賢妻良母都用不著了?」

  阮菡正色答道:「你們男子老有偏見,賢妻良母並非不好。將來推倒帝王封建之制,照我們的志願能夠成功,天下人民一樣安樂,永享太平,賢妻良母只有需要。昨日途中所說,指的是那舊日間的制度和習慣,不是說這句話的本身文義。人都有一家庭,妻不賢母不良如何能行?我所說的賢妻良母,不是講那三從四德。所謂賢妻,是要能夠幫助丈夫,一同努力他的前途事業,去掉以前自私自利,專門服侍男子,討得丈夫歡心便算賢慧的那樣女奴般的心理,必須雙方志同道合,大而為國為民,小而為家為己,均要盡心盡力去做,專以除害興利為務,共同力作。荒亂年間,要盡自己的力量扶助別人,求取福利。否則,別人都是窮苦憂危,你一家安樂獨享,休說於心不忍,大家都貧,只你獨好,結果也享不長。處到平安快樂歲月,不可忘卻勤儉二字,須要有勞有逸,自己能力得來的享受,大家一樣,才有意思。那些富貴中人離開老百姓太遠,自然看不見聽不到,加以狂做自私,惡習大深,就有聞見,至多天良發現,說上兩句好聽話,照樣還做他的惡人。

  這類暫且不去說他。假使有點天良的人,家中富有,正在大酒大肉,笙歌洋洋,宴會賓客,享受高興的時候,面前忽然來了幾個骨瘦如柴,衣不蔽體,周身污穢,內中還有殘廢的人,在旁哭喊悲泣,這頓酒飯如何吃得下去?所以人非大家好不可,男女都是一樣。如有一個知心伴侶作為平日事業上的幫助和平時的鼓勵與安慰,必要多出好些力量。賢妻怎可沒有?同時,她的對面也須要有一個有才能毅力的好丈夫,來增加她的勇氣。事由兩利,非指一方而言。哪怕各人事業不同,也並不限定日夜一起,他那努力前進的志氣仍是一樣。年輕時不論分合,各為自己事業前途努力前進,老來各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疾貧寒溫,互相照料,彼此都好。要是妻不賢夫不肖,要他什麼用呢?至於良母,人家兒女便是將來國家的主人,休說初生嬰兒必須照料撫養才能長大,便是母教好與不好,關係將來做人做事也是極大。

  除非國家能夠全數代為撫養教育,或是女的為了本身事業無暇及此,又當別論。譬如兒女是個外人,我們也應盡力扶助。在無人教養之前,當母親的多教出一個好子女,國家人民便多一分元氣和力量,如何能說良母不好呢?母子之愛由於天性,我們原主博愛,自不應不顧親生。不過此事關係太大,我想了多少天,還沒想出更對的方法。萬一我們這一世能將前日所說事業辦成功了,由國家人民合力同心,每一地方設下許多專一教養嬰童之所,使那為公不能為私的婦女們不致為家室所累,遇到公餘暇時仍可時常相聚。彼時人民均富,除有重任、公而忘私的母親們,誰家也有撫養子女的力量。

  讀書年歲也都一律,費用全都出之於公。民智大都相同,多一嬰兒,將來便多了分人力,良母非但需要,那真個善於教養的,還要請她到教育嬰兒的公眾之地,連大眾的嬰兒都去受她慈愛教養才更好呢。如以相夫教子竊取美名,實則做人奴隸,巴結丈夫討好,她那母教也只是一味溺愛,從小便養成他大來爭名奪利,所謂十載寒窗一舉成名,爭取富貴,光大門庭等自私自利的心理。好了庸庸碌碌,於人無利,於世無益;一個不好,又多出好些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這樣造成廢物和封建餘孽的假良母,自要不得。真能把子女撫養強健,教育成人,來做國家人民力量的真良母越多越好。我何嘗在說這賢妻良母四字是不好呢?不過新舊做法與真假不實之不同而已。」

  江明聞言,心中一動,隨口笑道:「照你所說,男女都是一樣,與我平日之見相同。但是我們兩人連日各吐心事,不特情投意合,親如骨肉,連各人的志願也都是一樣的了。既是知己之交,同志之友,當然片時也不捨得離開。你又在說芙蓉坪事完便要努力前進,完成心志,寧願被人笑駡,也為自古以來受欺受逼的女子引了她們出頭吐氣,和男子一樣做她事業,為什麼又不願意我老跟著你呢?你我志同道合,當然常在一起,有許多話要商量,你不許我親近,豈非言行不符麼?」

  阮菡終是少女嬌羞,被他間住,當時答不上來,再一回憶方才所說妻賢夫好、志同道合、互相扶助努力之言,越想越不是意思,人又好勝,不禁面紅心跳,無言可答。一看前面,小妹、阮蓮已走得沒有影子,連愧帶急,氣得握著拳頭,剛想打下又收了回去,咬了牙齒氣道:「你真氣人!我說的是將來,沒和你說是現在。只顧你講歪理,你看大姊她們又走得看不見了。方才所說只是議論賢妻良母四字,又不是說……」

  話到末句,忽又警覺語病更大,心中一驚,越發著急,連忙縮住。江明便問:「又不是說什麼?」

  阮菡不知江明隨口問話,無心之談,以為有了用意,不禁動了真氣,冷笑道:「我當你好人,原來是個壞人!」

  說罷轉身就走。

  江明看出真怒,急得邊走邊問,說:「二姊為何又要生氣?我不過因你老是教我和你隔遠一點,方才又是那等說法,既是說的將來不是現在,依你就是。怪我問得沒有道理,但我起因由於想和姊姊常在一起,原是好意,說我壞人,太冤枉了!」

  阮菡看出江明神態至誠,不似有心欺她,又是那樣惶恐,心中一軟,微嗔道:「連稱呼都改不過來,還依我呢!」

  江明忙即改呼:「二姊莫怪,下次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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