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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沿途光景黑暗,風雨似比前小了一點,滿山多是洪流,一股接一股,瀑布也似,往江中流去,轟轟發發之聲,震得全山都在搖撼,比起初落雨時聲勢還要驚人。黃生說:「方才聞報,沿江人家,只是低處,十九被風雨沖塌,災民甚多。家師正在集合門人商量救濟。此時江水想已上岸,幸而此山除卻江灘一帶低處,三面都是山崖,離水甚高,事前又曾命人傳下警告。本山漁民對我師徒最是敬服,彼此又能互助,一人有事,大家上前,總算搶救出了好些財產衣物,只有二人滑跌受傷,無一送命。近山舟船也都避開風雨來路,損害極少,這樣大的風浪,別的江船就難說了。」

  黑摩勒拿到令符,恨不能當時起身,先還想天如不晴,便在當地結一木排,師徒二人提前起身。及至走到路上,見滿地積水,最深之處有三五尺,後面更有大量山水化為無數洪流,由高而下猛衝過來。自己雖有一身功夫,也走了一身熱汗,如換常人,休說走路,只要遇上,當時沖倒,被洪水捲入江中,休想活命。才知天地自然之力果然厲害,多大膽子也無用處,只得中止前念,心中愁急,不知何時起身。一面在黃生師徒引路之下,高一腳低一腳,踏水亂流而渡。

  正生煩厭,忽聽前面盤庚一聲口哨,燈光照處,瞥見一條人影疾如飛烏,沖風冒雨,接連兩個起落,投入左側暗影之中,一閃不見,身法快極。心想:此是何人,這好一身輕功?這樣伸手不辨五指的風雨之夜,孤身飛馳,又無燈光照亮,必是本山久住的老人門下無疑。正想詢問,盤庚同鐵牛已趕回來,說是正走之間,發現那人縱過,身法快得出奇。看那來路,明是江邊一帶。此時江邊波濤洶湧,江水早已上岸,立得稍近便被浪頭卷去。我們沿江而行,情願繞遠一點,都不敢冒失走近。此人來路離江甚近,難道是由江中來的不成?

  黃生急口低喝:「天下高人甚多,以為風浪太大,就無人可以渡江往來麼?這位朋友本領之高不必說了,看他路徑山形這等熟法,明在本山住有多年。我已猜出是哪一位,你平日不肯留心罷了。」

  盤庚好似醒悟,笑道:「師父說的是陶公祠旁柳林中那位讀書相公麼?」

  黃生方喝:「小娃兒家不許亂說!這位高人來此數年,我早看出幾分,心中敬佩。因其落落寡合,未敢冒失求教。這位也許不願見人,你不要往下說了。」

  黑摩勒心方一動,忽聽左側暗影中有人接口道:「黃兄誤會。我實有事,今夜渡江歸來,曾往府上拜訪。後知事已過去,並不如我所料,又往別處訪一友人。剛剛回轉,恰遇令高足走來,風雨黑夜,不曾看清,以致驚疑。此時有事,無暇面談,改日再領教吧,」

  黑摩勒忙喊:「是辛先生麼?」

  那人遙答:「黑兄所遇乃是家兄,已然離山,不在此地。此去如遇風姓漁人,敬煩致意,說小孤山辛氏弟兄問候。行再相見。」

  底下聲音已遠。黑摩勒見幾句話的工夫,那人少說也走出好幾十丈,這大風雨,走得如此快法,好生驚奇,悄問黃生:「可知道兩弟兄來歷?」

  黃生笑道:「我還當老弟與他相識呢。」

  黑摩勒便把陶公祠遇見辛回之事說了。黃生笑道:「我早看出此人不是尋常,沒想到他還有一兄弟。久欲往訪,因其獨居讀書,多不與人來往,未肯冒失。今夜已與交談,明日便可尋去,改日再見就知道了。」

  四人邊說邊走,一會便到黃家。當地乃是臨江一座石崖,地勢較高,離水本有兩三丈,此時江水上漲,離開崖頂不過數尺,江邊蘆葦已被風浪沖去,四人繞路走上。黃生孤身未娶,所居竹樓三間,後有崖洞,放些雜物,樓中甚是清潔,一塵不染,紙窗竹榻,燈光甚明,仿佛剛點不久。黑摩勒方贊:「竹樓地勢大好,這樣大的風雨,未被雨水浸入。」

  黃生笑答:「愚兄久居江邊,認得風向和趨避之法。此樓四面皆窗,外層另有窗板,風雨未起時已先上好。你看那兩面的窗板,不是上好了麼?」

  盤庚忽然驚道:「記得我出走時,此燈已滅,怎又點亮?」

  黃生道:「我早看出來了,還用你說?這還不是那位辛朋友代我點的!你看燈下紙條,以前有麼?」

  隨說,拿起紙條一看,上寫:「冒昧登門,諸多失禮。但是東方未明,敵人偵騎四出,將不利於孤兒。今日得信,冒雨渡江,往尋一人。在令師大力扶助之下,雖不至於有害,到底小心些好。方才聽說朱、白兩家遺孤已在途中,日內必到。為防萬一叛徒泄機,最好命人前往接應。黑兄師徒見完令師,取到銅符,須等風雨住後方能起身,否則波濤險惡,對頭多精水性,就是內行也易吃虧。船到湖口,如遇敝友風虭,不妨設法親近,不特以後多一精通水性的同道,並有好些用處。事出不已,還望主人原諒。」

  黃生看完,面有驚異之容,轉對黑摩勒道:「此人來歷我已明白幾分。想不到芙蓉坪老賊如此兇險,共總沒有幾天的事也會知道。幸而家師早有準備,否則豈不是糟?」

  黑摩勒聽出小妹姊弟此來已被敵人警覺,又急又怒,聞言才稍放心,笑道:「這兩家遺孤都是小弟至好。我往小菱洲取劍回來,恐趕不上,意欲明日跟了黃兄同往接應,等他們到後再往取劍可好?」

  黃生道:「這個萬萬不可!一則那劍關係太大,夜長夢多,早去取回為是;二則這兩家遺孤均有高人暗護,本身又非弱者,何況家師早就托人照料,今日又有這位辛朋友的警告,敵人多麼厲害也可無慮,放心好了。」

  黑摩勒見黃生正燒紙條,又問道:「小弟由鐵花塢起身時,遇一少女指點,說是遇到奪劍少年,可說『東方未明』四字,許能將劍交回,化敵為友。如迫不上,再來此地拜見老大公,求其指教。辛朋友紙條也有此四字,可能見告麼?」

  黃生微一尋思,答道:「此乃家師和幾位老前輩互相約好的隱語,只一提起,便有照應。老弟自家人,本來無須隱瞞,不過話說太長,未奉師命以前,有好些話尚難明言。我想那少女如非性命關頭受人大恩大德,並還深知對方來歷,也必不敢說此四字。可知她的姓名麼?」

  黑摩勒答說:「此女年約十四五,身陷賊巢,當夜被卞莫邪師兄救出。她又有病,勿匆見面,未及問她真的名姓,便自分手。」

  黃生笑道:「這就莫怪了。這幾家遺孤差不多都聽家師說過,因未見面,所有隱語無從得知,此女怎會知道?並還曉得我師徒的來歷姓名,這是誰呢?」

  黑摩勒重又詳言經過,見黃生不住點頭,似已有些明白,但未再提,料有礙難,只得罷了。跟著,盤庚取來酒果和月下吃剩的風雞魚菜。

  天已將亮,曉色迷蒙中,遙望江面,波浪山立,澎湃奔騰。大雨已住,風勢反更猛惡。只見天水混茫,水氣沉冥。江灘一帶地勢最低,滿山大小洪流,由高而下,齊朝江中狂湧而去,宛如無數大小玉龍蜿蜒飛駛,有的臨崖飛墜,有的順著地勢朝前急沖,到了江邊,忽然一個山一般的浪頭朝上打到,將那大小山洪反激回去一二十丈,忽然崩塌,合成大片黃濤,連江邊的草樹沙石、殘破房舍一起卷走。這浪頭一來一去之間,浪花飛舞,狂雪山崩,濤聲如雷,轟轟震耳。風浪最大之時,仿佛整座孤山都要被它吞去。空中狂風大作,呼呼亂響,平日碧綠的江水,已被狂風吹成了濁流。江中時有江豬大魚出沒,向上噓氣噴水。墨雲隱隱,暗霧濛濛,內中隱見鱗甲飛動,上下流更看不見一點帆影,聲勢驚人。眼前實景,比起昨夜又自不同。

  黑摩勒師徒連日趕路,本未睡好,昨夜連曆驚險,又辛苦了一夜,不免有些疲倦。天明以後,見江上風浪如此險惡,知道不能起身,心中一煩,再多吃了幾杯急酒,不由有了睡意。黃生忙勸二人臥倒,一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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