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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地牢陰暗而潮濕,一腳踩下去,吱吱的發響,簡直就像是踩在爛泥之上。費無忌簡直就像是爛泥上的一條蚯蚓。他兩眼深陷,他的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衫破碎又破碎,身上的傷口非獨沒有紮好,而且開始潰爛。梅山三兄弟果然記著他的好處,果然對他特別加以照顧。他原來的傷勢雖然並不輕,還不致於只剩下半條人命,現在他卻就只剩下半條人命。

  牢中本來無燈,現在有燈。燈是金獅攜來,燈在金獅手上,燈光照亮了費無忌。沈勝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蚯蚓一樣癱軟在地上的就是當日意氣騰騰,風流倜儻的西園公子費無忌。費無忌燈光中勉力抬頭。燈光也照亮了金獅,照亮了沈勝衣。

  一看見沈勝衣,費無忌散渙眼神立時就凝聚,擴張的眼睛馬上就收縮。他的面色更白,慘白。「好!好!」他慘笑,一連說了兩聲好,掙扎著坐起了身子。「好?」金獅冷冷地望著費無忌。「我看你並不覺得怎樣好!」

  「金獅金獅,你莫以為我費無忌是一個貪生畏死的人!」費無忌氣得吸了一口氣,竭力想挺起胸膛。只可惜他胸前的肋骨最少已有兩條斷了。這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一陣劇痛,猛一陣咳嗽,半挺起的胸膛一下子又縮了回去。

  金獅看在眼內,冷笑。「我並沒有說你貪生怕死,我只知道你活到現在。」費無忌如果不是貪生怕死,就不會忍受梅山三兄弟這許多侮辱,就不會活到現在。這正好說在費無忌的心上,費無忌的意志剎那完全崩潰。

  「你們到底要拿我怎樣?」他板著臉龐,放開咽喉,語聲卻閃縮,誰都看得出,他這是色厲內荏。「我們根本沒有意思再拿你怎樣。」金獅搖搖頭。「你對我們根本沒有用處,我們這就將你交給沈大俠,沈大俠要拿你怎樣就怎樣,我們不知道,我們也沒有意見。」

  費無忌一怔,轉望沈勝衣。沈勝衣面寒如水。「沈勝衣!」

  「費無忌!」

  「你待要拿我怎樣?」

  「我沒打算拿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你自己應該怎樣。」

  「我知道,但你也得知道我還年輕,還未活夠,我不想這麼快就死。」沈勝衣冷笑,突然問:「你殺人的時候有沒有這樣替別人設想一下?」費無忌沒作聲。他沒有!他如果有,他不會仗劍為生,殺人為生!沈勝衣也沒有再說下去。

  好一陣死寂。只有燈花畢剝的聲音。燈花畢剝畢剝地炸開了一朵又一朵。費無忌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痛挺起了胸膛。「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放過我。」

  「嗯。」

  「我也不會向你乞命求饒,我只求你乾脆地給我一個痛快!」

  「我也沒有意思將你如何擺佈,我只要你老實地答我一句說話。」

  「好,給我劍!」沈勝衣一翻腕,一揮手,劍出鞘飛出,颼地釘在費無忌面前地上!費無忌雙手握住了劍柄,穩住了身子,一聲:「多謝!」

  「不用謝我!」

  「請問!」

  「僱用你殺我的是什麼人?」費無忌道:「我是一個職業殺手,純職業殺手!」

  「知!」

  「純職業殺手目的只在賺錢,只在殺人,要殺的是什麼人,聘雇的是什麼人,都無關要緊,都不成問題!」

  「知!」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

  「知!」

  「他約我是在深夜,是在西城老杜私邸的大堂見面!」

  「哦。」

  「堂中無燈,窗外無月,我看不清楚他,也沒有問他是什麼人。」

  「哦?」

  「你要更清楚,只有問西城老杜!」

  「西城老杜早已死在白蜘蛛一案。」

  「這我也曾聽說,西城老杜的私邸亦已被官府封閉,我推門而入,並沒有再遇見過其他人!」沈勝衣雙眼霍地一張,似乎在費無忌說話中找到了什麼。「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沈勝衣陷入沉思當中。「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活人!」費無忌雙手緩緩地拔出了插在身前地上的劍!「不是死人!」他連忙反腕,噗地使勁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利劍穿心,他憔悴的面容猛然一下痙攣,雙手忽又將劍拔出,擲向沈勝衣。

  沈勝衣接劍在手。血從劍尖滴下。血從費無忌的胸膛標出!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他現在就只是一種人,死人!他倒在血中!沈勝衣微喟,轉身,走出地牢,走入煙中,走入霧中。夜色更深。雨不知何時已停下。風未息。風吹來了淒煙,吹來了冷霧。

  煙重,霧濃。小樓人影淒迷,和煙和霧,化作一樓幽怨。人幽怨地倚在燈下,倚在窗旁。人幽怨地在輕描冰絹。冰絹上畫著一個人。沈勝衣!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冰絹上畫著的那個人是沈勝衣。煙重,霧濃。步煙飛的情更重,意更濃。沒有這麼重的情,沒有這麼濃的意,步煙飛又怎會留下這麼深刻的一個印象,又怎能畫出這麼相似的一個肖像?她輕描幾筆,忽又將筆放下。她曼吟:「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她一聲長嘆。

  「再還有兩天,這張畫就可以完工了,我終日想念著你,你可曾有過一時片刻牽掛著我?」又一聲長嘆。不是她又再長嘆。這一聲長嘆在她身後響起。步煙飛一驚回首。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目光正落在冰絹上。這個人正是畫中人!沈勝衣!

  「沈大哥!」步煙飛也叫沈勝衣沈大哥。沈勝衣的心中一陣刺痛。步煙飛的面上卻是一片羞紅。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站起了身,只想將臉埋在沈勝衣懷中。一起身她就栽向地上,顯然她並沒有完全康復。她並沒有栽倒地上。她羞紅的面頰還是貼上了沈勝衣的胸膛。沈勝衣一伸手就將她扶住,將她摟入懷中。沒有說話。說話豈非已是多餘?金獅也是一個知情識趣之人,躡著腳悄悄地退了出去。他退下了階梯,退出小樓,退到了院外。

  霧冷,煙淒。他面容也是一片落寞,一片蒼涼。「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他一聲長嘆。「金獅啊金獅,人家這才是相思,這才是相思!」語聲煙中消失,霧中消失。金獅也消失在煙中,消失在霧中。

  淒煙,冷霧。金獅再現身煙中,再現身霧中的時候,煙依然重,霧依然濃。小樓之上,步煙飛依然偎在沈勝衣懷中。兩人之間卻已有說話。細語喁喁。金獅連一句也沒法聽清楚。好不容易步煙飛沈勝衣兩人才停住了說話。金獅連忙重重的一咳。沈勝衣應聲回頭。

  「我早就知道你已來了。」金獅尷尬地一笑,說:「夫人有請沈大俠。」

  「嗯。」沈勝衣輕輕推開了步煙飛的身子。步煙飛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沈勝衣的懷抱。映著燈光,她的眼中好像有淚。沈勝衣無言。「我等著你!」步煙飛也只有這一句話。沈勝衣頷首,舉起了腳步。「沈大俠還有什麼話要跟姑娘說?」金獅居然還要這樣問。沈勝衣一笑搖頭。金獅終於會意,沒有再問,轉身便舉步。我等你!一個女孩子這樣對你說,你還需要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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