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鷹 > 畫眉鳥 | 上頁 下頁


  這是洛陽城入冬以來的第一次下雪。這是他進入洛陽城的第二天。一早他就爬出了被窩,走出了客棧,風雪下浪蕩街頭。長街寂寥。森冷的融冰,濕了他的衣襟,濕了他的胸膛。一股熱血,一種難言的衝動,旋卻襲上他的心頭。他情不自禁的挺起了胸膛,拉開了嗓子,張大了喉嚨,引吭高歌。

  雪漫天,九天碎玉飛,萬里明珠迸,龍鱗般雲外舒,鵝毛般江上翦,楊花般滾滾亂飛棉,蝶翅兒般風中轉,雪擁做浪千堆,雪裁出花六出,雪壓做柳三眠──歌喉雖然不好,歌聲卻是非常響亮。他這副嗓子最少比大公雞還要響亮十倍。才唱到萬里明珠迸,長街左右的人家最少已有二十戶打開了窗戶,三十個人之中最少已有二十九個抓起了窗門的積雪,雞蛋一樣沒頭沒腦的向他擲到。他這才記得自己的歌喉實在很糟。他這才省起現在的時候實在還早。第一隻雪球還未擲到,他的人已給老虎趕著的兔子一樣,跳著跑了回去。他一口氣跑返客棧。

  客棧的門虛掩。客棧的伙計根本就還沒有起來。他根本就是私自將門打開溜出去的。他將門重新掩上,方待呼一口氣,忽然發覺旁沒有一雙眼睛在瞪著自己。靠門的櫃檯檯面蜷伏著一隻大花貓,大花貓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大花貓正在瞪著他。他伸手摸了摸大花貓鬆軟的下巴。大花貓挨著他的手在檯面上一翻身。

  「貓兒,現在可是還早?」

  他問。大花貓又一個翻身,面對著他。大花貓的瞳孔同樣又圓又大。你知不道貓兒的瞳孔什麼時候才會又圓又大?

  「果然還早。」

  沈勝衣一笑,一手將那隻大花貓抱入懷中,躡著腳步摸上樓梯,摸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房門也是虛掩。沈勝衣輕輕將門推開。門一堆開,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撲來。大花貓這一驚非同小可,咪嗚的一聲,掙脫了沈勝衣的手,噗的也跳到地上。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縱。沈勝衣也自嚇了一跳。他只希望這血腥味並不是真的來自自己的房間。只可惜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個人。死人!一個血染重襟的女孩子死在他的床上。

  只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個死人。死人的面色畢竟與活人迥異。誰?他瞇起了眼睛。入眼是一張陌生的面龐。他幾乎立即就可以肯定這之前他並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居然就這樣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實在難以相信。他不能不相信,事實放在目前。

  他離開之前,床上並沒有死人,什麼人也沒有,包括女人。死人是在他離開的一段時間之內進入他的房間。他移步床前,抓起了死人垂在床邊的一隻左手。衣襟的鮮血已然凝結,死人的肌膚已然冰冷。死人顯然已經死去一大段時間。他離開客棧的時間卻很短很短。死人沒有可能死在自己的房間之內。死人不會走路,死人當然不會自動進入自己的房間。是誰將死人送入自己的房間?沈勝衣陷入沉思之中。在自己離開的這一段時間,到底有什麼人進入自己的房間?沈勝衣實在想找一個人問一聲。他輕輕的將死人的手放下,緩緩的轉過半身。他似乎要舉步,倏的又收住腳步!

  一轉身,他就看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沒有可能他看不到的。這兩個人任何一個的身材都幾乎等於他的兩倍,站在房門外,簡直就像是兩座山一樣。房門足可以容得下兩個沈勝衣並肩走過,這兩個人一個已經等於兩個沈勝衣,就一個站在那裡,沈勝衣要出走去已經不容易,何況是兩個?這兩個人的身材雖然相同,相貌卻是兩樣,一個是大麻子,一個卻是大鬍子。大鬍子看起來好像比大麻子還要威風,最低限度插在他頭上那頂帽子旁邊的公雞羽毛也特別來得大條。這種帽子只有一種人才會戴上。捕快!這兩個亦是一身捕快裝束。

  一看見這兩個捕快,沈勝衣的一個頭幾乎大了兩倍。他知道自己的麻煩又來了,而且這一次的麻煩絕不會少到那裡去。一個女人死在他的房間,死在他的床上,嫌疑最重的是那一個?這你就算問他自己,他也會回答你是他自己。這兩個捕快沒有問他,但那種目光,那種神情,分明就已經將他看做兇手了。沈勝衣只有苦笑。大鬍子也笑,滿嘴的鬍子刺蝟一樣豎了起來。「好在我們還來得及時!」

  大鬍子原來要說話。這句話當然是對身旁的大麻子說的。「不是麼!」

  大麻子臉上的麻子立時笑得開花。「這個人已一副開溜的樣子,遲一步我們就趕不及了。」

  「看,還在笑!」

  「這算做什麼?」

  「目中無人嗎。」

  「我們洛陽城的大捕頭『赤手擒九賊』邱老六邱老爺也不放在眼內,就連我曹小七這個副捕頭也要生氣了。」

  這兩個人竟然就是洛陽城的正副捕頭邱六跟曹七。

  沈勝衣實在有些佩服了。這種天氣,這個時候。這份消息的靈通,這份辦事的精神,還不是容易見得到的。他還未來得及表示佩服,邱六跟曹七已舉步走了入來。邱老六一移步,就堵住了窗口,唯一的窗口。沈勝衣簡直就是佩服了。接下來的事情更令他佩服。邱老六眼睛只向床上一瞄,就知道那死的是什麼人。「這不是張虎侯的獨生女兒張金鳳?」

  「可不是張小姐。」

  曹小七的目力也不在邱老六之下。「張虎侯是我們這裡的首富,他的獨生女兒給人殺死,我們這裡,不難就給他們鬧個天翻地覆,總算我們消息靈通,總算我們行動迅速。」

  「不知道張小姐還有沒有希望?」

  「一劍穿透咽喉,我看就沒有了。」

  就方纔那一眼,邱老六居然連張金鳳死亡的原因和殺人者所用的兇器,也都清楚了。精明到這個地步,邱老六這個捕頭的職位看來還不是僥倖得來的。

  「張小姐死前好像經過一番掙扎。」

  「生死事小,尤其是黃花閨女,那有甘心受辱的!」

  邱老六連兇手的動機也看出來了。「你看張小姐的兩條眉毛!」

  曹小七突然叫了起來。「我早就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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