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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蕭玲應聲回頭一望,兩個中年人正從梯口處冒了上來,當先的一個,面容瘦削得驚人,身子瘦長的驚人,腰間一把狹長的柳葉刀,他的人也簡直就是風中的一片柳葉。隨後的一個卻正好相反,臉龐是圓圓的,身子也是圓圓的,走在樓梯還不覺得,一到了上面,踩在地板上,特別就見得矮胖,而事實,才來到瘦長那個的胸際。他用的也是刀,不是柳葉刀,比瘦長那個的短上一尺,卻最少闊了三倍,倒像是屠夫用來剔豬的那種,就連他也像是剔豬的。「林大叔,傅大叔,怎麼你們也來了?」

  蕭玲似甚感意外。兩個中年人都沒有回答,相望了一眼,瘦長的那個吁了一口氣,「好,總算找到了!」

  矮胖的一個跟著一步面前,「小姐這幾天哪裡去了?」

  「找沈勝衣去!」

  「找沈勝衣,就是挑戰十三殺手的那個沈勝衣?」

  「就是那個沈勝衣。」

  「幹什麼?」

  「來這裡對付白蜘蛛!」

  「哦?這件事大人可知?」

  「我哥哥不知。」

  「怎麼不留句說話?正當非常時期,小姐突然失蹤,可夠大人擔心的。」

  「我又不是小孩。」

  「卻是女孩子。」

  「女孩子又怎樣?」

  「一個人外面走總有些不妙。」

  「我倒不覺得。」

  「就因為妳不覺得,大叔兩個找遍了整個應天府,早晚還得恭聽大人一番說話。」

  「哥哥倒關心。」

  「嗯,大人曾再三吩咐,一找到就請小姐回去。」

  「我這就回去。」

  蕭玲突然醒起了什麼似地,轉向瘦長的那個發問,「林大叔,你說我在柳葉刀上的功夫怎樣?」

  「已有我的八成!」

  林大叔似甚欣慰的。蕭玲的柳葉刀法原來傳自這林大叔,有這樣的一個徒弟,這林大叔也的確值得欣慰。有這樣的一個師傅,蕭玲又是怎樣的感受?以前不知,現在看來,似乎並不見得欣慰,她苦笑,「沈勝衣卻只是空手就接下了我這柳葉雙刀!」

  林大叔一面的笑容立時僵住在那裡。「我不再跟你學下去了。」

  蕭玲還來這一句。這一句好比利刃貫心,林大叔面上的肌肉一陣痙攣,連僵住的笑意也蕩然無存。老於世故的人斷不會說這一句,稍為懂得人情的人也不會說這一句。純真的人是例外。也只有純真的人才會直言心中要說的話。蕭玲就是這樣的純真。林大叔應該知道,他也的確知道。只可惜他的身子瘦長,他的胸襟也並不廣闊。樓外的天色異常晴朗,今夜看來不會有雨,明天也未必會有雨。林大叔的面色卻一如將雨的前夕……秋風如鐵,秋雨如雪。月明在山峽。道路正好從山缺穿過。月照在路上,碎石就像碎玉,碎石砌成了白玉階。月正在這白玉階的盡頭,這白玉階莫非就是通往月中的廣寒宮殿?

  沈勝衣一身白衣飄忽,滿頭散髮飛揚,就踩著這白玉階,正步向廣寒宮殿。白玉階已到盡頭,但並非盡頭。這本來就不是白玉階,這本來就不是道路的盡頭。道路在這裡一折,斜向下伸展。沈勝衣來到這裡,才發覺,月遠在天邊。看似目前,事實卻是那麼的遠,人生的希望豈非也是一樣。但雖知渺茫,我們還是在希望。往往就為了一個美麗的希望,我們才甘心接受一切,忍耐一切,不惜受苦,流淚。這又為了什麼?

  有希望總好過沒有希望,沒有希望的人生又算是什麼人生?有希望難保就有失望。沈勝衣幸好根本就沒有打算直上廣寒宮殿,他未存希望,當然亦不會失望。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月更遠,遠在峰巔,但突然有再目前。不是月,是一盞白紙燈籠。燈籠斜插在樹幹之上。道路兩旁都是白樺樹,這株也是白樺樹,卻因為多了這一盞白紙燈籠,這株白樺樹便變得特惹引人注目,特別與眾不同。還有更惹人注目,更與眾不同得地方。燈籠下寬闊的一片樹皮被削去,蒼白的樹肉之上凹凹凸凸的似乎刻著好幾個字。字很小,燈籠的光芒也很微弱。這幾個是什麼字?沈勝衣很想知道,他走近去。

  他終於看清楚,他終於知道。你上當了─是這四個字。「我上當了?」

  沈勝衣一怔,腳下突然一軟。陷阱。老大的一塊地面突然陷落!陷阱中還有一張獵獸用的繩網。繩網迅速的收縮,鋒利的倒鉤勾住了沈勝衣的衣衫,肌肉。沈勝衣顧不得了許多,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硬硬的拔了起來。「嗤嗤嗤!」

  的一陣裂帛聲響,沈勝衣的衣衫倒鉤下飛裂,小腿的肌肉亦給倒鉤裂開了一條條的血槽。鮮血在激濺,沈勝衣人已在半空。陷阱中的繩網這剎那已然緊緊地收縮在一起,一大蓬亂箭跟著兩旁樹上射出,曳著驚人的破空之聲,射在繩網之上!沈勝衣要是稍為猶疑,要是不當機立斷,必然結結實實的,給網在繩網之中,這就死定了!

  第二蓬亂箭跟著射出,射向沈勝衣。沈勝衣人在半空,劍已出鞘,一連幾個翻滾,人劍齊飛,飛出了亂箭之外,飛落在陷阱之旁!「什麼人?」

  他一聲輕叱,劍隱肘後,半躬起身子。沒有人回道。連箭都停了下來,周圍又回復一片靜寂。沈勝衣傾耳細聽,靜寂裡秋蟲唧唧,還有呼吸聲,人的呼吸聲。呼吸聲此起彼落,人似乎不少,但都不是高手。他大笑而起。亂箭笑聲中又再射下!沈勝衣長笑舞劍!亂箭笑聲中摧落,劍光中摧落!箭一下就停下,劍亦同時停下。「自己出來還是要我請你們出來?」

  沈勝衣笑問。仍舊沒有人答話。「這未嘗不是一條線索,但憑你們,知道的相信也不會多到那裡去,你們既然不願意出來,那我就只好走了。」

  沈勝衣這樣說,真的舉步。

  他一舉步箭就射到。他一收步揮劍,箭就相繼停下來。沈勝衣還算得上是一個聰明人。他們阻止我繼續前去。我此去在見步煙飛,他們是阻止我往見步煙飛。步煙飛要是沒有什麼,今夜我就算來不及見她,明天她也可以再找我,他們這樣將我阻在這裡,莫非今夜我不能依時趕到天女祠,步煙飛就會凶多吉少?步煙飛要告訴我的是白蜘蛛的消息,這要是白蜘蛛的爪牙,他們知道我何去何從,白蜘蛛斷無不知的道理,他們將我阻在這裡,白蜘蛛這下……沈勝衣的面上驀地湧起一片殺機,一縱身,人劍飛起!一動就惹來一陣亂箭。

  亂箭紛紛從他的腳下掠過,他的身形比箭還快,颼的射上了一棵白樺樹上!一柄利刀即時分開枝葉閃電般劈出!沈勝衣冷笑,冷笑中劍光一閃!這一劍才像閃電!刀馬上半空一頓,一條人影帶著一條血光,突破枝葉,飛摔地面!沈勝衣人卻落在枝葉之上,但連隨又射出,射向另一株白樺樹。這一次再沒有亂箭阻截,枝葉叢中卻閃起了刀光劍影!沈勝衣彷如未見,身形乍落又起,樹梢上飛馳!也就隨著他身形的起落,一條又一條的人影,枝葉紛飛中摔下,驚呼聲,呻吟聲,響徹了山林中的這條小徑!只不過片刻,沈勝衣人已在十數丈外,一樣樹梢上起落,驚起卻已只是宿鳥,再不見刀光,再不見劍影!他的身形並沒有因此停下,相反的更急,他的心更急!步煙飛同樣心急。未到二更,已近二更。

  遠樹的更鼓隨風吹來,一下下都像敲在她的心頭之上。她一時走到門邊,一時走到窗前,看看左,看看右,眼也快要望穿了。夜很靜,天女祠更靜。只有一個人。她已習慣了一個人,她從來未嘗因此感到孤單,今夜她卻因此感到孤單。於是這靜寂也變成了難堪的靜寂。日間的香火似乎很盛,到這下鼎爐中的煙香仍未燒完。煙飄渺淒迷,天女淒迷飄渺在煙中。天女似在笑,笑誰?笑我?步煙飛賭起氣來,連天女也不再多望一眼,煙本來越燒越淡,但忽然又濃。濃的好像化不開,卻偏又剎那化開!好淡好淡,比鼎爐中原來的還淡。這到底是什麼煙?一縷縷,一絲絲,就像是晨早的朝霧,黃昏的晚霞。又像是血滴在水中,漂浮起來的血絲!更淡了,淡到這樣子依然能夠分辨得出是什麼顏色。紅色,還是像晚霞。紅霞飄香。香的人魂消意消。天女的笑靨在飄香的紅霞中也似乎變得詭異起來。

  步煙飛好像已有所覺,也就在這下,更鼓聲正好風中飄到。二更!「你不來,以後我也不再去見你!」

  步煙飛怪生氣的一摔手。她突然發覺─自己的那雙手竟變得有氣無力。她這句話才說完,一個聲音就在她身後響了起來,「你還想見他?」

  「好詭異的聲音!」

  步煙飛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她嘎的失聲回頭!一個人就站在她身後。這個人整個人都藏在死白色的頭巾衣衫之內,就連露出來的兩雙眼睛也像是死白色的。「白蜘蛛!」

  步煙飛這才真正的大吃一驚,擰腰,提肩,跟著就拔身!在平時,她這三個動作一做,她的人最少已在三丈之外,可是這下,她還是在哪裡,甚至連著三個動作她也沒有完成!她渾身的氣力赫然已完全消散!她變了面色,她開始感到絕望,但並未完全絕望。

  「沈勝衣!」

  她狂叫。聲音微弱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夠聽到。她這才真正絕望!意志一崩潰,她的人就搖搖欲墜,站也再站不穩了。她還未倒下,白蜘蛛已掠到她身旁,攔腰將她挾在肋下,迅速的連隨向天女祠的後門退開!一張黑色的帖子同時在他手中飛出!帖子上描著一雙蜘蛛,白蜘蛛!帖子,還在半空飄飛,他的人已在後門消失。他的人才從後門消失,一個人就從天女的金身後面閃出!這個人一身灰布衣裳,身一滑,就落到地上,手一伸,就將飄飛而下的黑帖接的在手裡。「白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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