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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月。月籠紗。鏡一樣的孤月籠在紗一樣的煙霧中,月光輕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淡得就像是情人的夢。一輛馬車牽著這情人的手,擁著這情人的夢,自西而東,緩緩駛來。車廂緊閉,就連窗戶都掩上。馬兩匹,人只有一個。這個人一身白衣,一手控韁,一手揮鞭,獨坐在車廂之前,頭上老大的一頂竹笠,面容盡在竹笠的陰影之下。車聲轔轔,撕破長空靜寂,車輪滾滾,碾碎遍地流光。西面是荒野,東面是山林。山林中一條小徑,兩旁野花雜生,披著月光,投上了滿徑花影。月光涼如水,流如水,花影彷彿就幻成了水中的青蘋。

  周士心踏著花影,踏著青蘋,徘徊水中,徘徊月下。月照著他的劍,月照著他的手。他的手正握在他的劍上。每當劍在手,他的心中不由就感慨萬千。廿八年仗劍江湖,百十次浴血死戰,換來他今日聲名,這其中的艱辛,知道的怕就只有他手中這一隻伴他已廿八年的劍了。憑他今日的聲名,若說他曾替人保鏢,十個人中怕有九個不會相信。這都是事實,今夜他的確要替人保鏢,保的而且是暗鏢。能夠說得動,請得起他保鏢的當然不會是普通人。

  普通人也根本就當不了長勝鏢局總鏢頭。十二載苦練的一張金背大環刀,再加上好幾十處內外傷,辛奇這個長勝鏢局的總鏢頭實在不是容易當。辛奇的成功,聲名當然還不足與周士心相提並論,長勝鏢局更未在周士心眼內,但十一年前,冰天雪地中,周士心中伏負傷,十八個仇敵他奮力殺到最後的兩個的時候,自己亦不支倒下,是辛奇走鏢路過救了他的一命。他並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所以十一年後的今日,一接到辛奇求助的書信,明知是替人保鏢,保的而且是暗鏢,他還是晝夜趕來支援。

  辛奇也不是一個挾恩求報的人,這也所以十一年來他一直沒有給過周士心麻煩,到今日他可是迫不得已。這一鏢,委實太重!整整的一大箱,無不是難得難見的珍寶。七王爺當時得勢,對於他的生日賀禮,各地的官員真還不敢草率。準備這一份賀禮實在不容易,要將這份賀禮平安送到應天府七王爺手中似乎就更難了。北上應天府,少不免要經過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三處向來就是綠林朋友出沒的地方。辛奇走鏢那麼多年,不待言心中有數。當地的巡撫老爺似乎也知道多少,因此特別將這一份賀禮交給開業以來無往不勝的長勝鏢局,還指定辛奇親自護送。這不由得辛奇暗暗叫苦。

  長勝鏢局之所以能夠長勝,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半是憑著他那一張苦練十二載的金背大環刀,還有的一半卻是由於他頗有自知之明,從來不保完全沒有把握保得住的鏢。像這趟鏢,他簡直半分把握也沒有。綠林朋友的消息似乎靈通得很。獨行大盜花貓聽說已趕程南下!白沙塢的紅娘子誓奪此鏢!野雲渡的十二條龍揚言這一鏢買賣非到手不可!赤松林碧雲觀的道士風聞亦已傾巢而出!

  這四撥人遇上任何一撥,辛奇這一趟鏢都岌岌可危。以他的行事作風,這一趟鏢他是萬不會接下來的,但巡撫老爺的命令可也是不容推卸!這還是七王爺的生日賀禮!這兩個人一個都開罪不得!巡撫老爺一向言出如山,絕無更改,他也就只好硬著頭皮將這隻熱山芋接在手裡。他也就只有保暗鏢!

  保暗鏢看來也不是辦法,花貓、紅娘子、十二條龍,碧雲觀的道士並不是初出茅廬的角色。他也就只得寄望周士心。周士心已是他最後希望!周士心並沒有令他失望!還未到約定的時候,周士心來到約定的地方。今夜好在有月,路旁好在有花。縞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周士心這才領略得到蘇東坡這兩句詩的意境。這未嘗不是一種收穫。他似已沉醉在月中,花鐘,但車馬聲才入耳,他的腳步便停下。車馬方近,他停下的腳步已又展開,奔出了小徑。車馬一到,他立即就迎了上去。白衣人亦立即停住了馬車。

  辛奇是一個彪形大漢,這個白衣人身材瘦長─心念一動,周士心霍地收步。「來的可是長勝鏢局的車子?」

  他的眼中充滿了疑惑。疑惑的目光落在白衣人的面上。他當然看不到白衣人的面龐。白衣人並沒有取下頭上的竹笠,只是簡短的應了一聲,「是!」

  「辛兄在哪兒?」

  「這車內。」

  白衣人的語聲異常的低沉。「哦?」

  「車內好說話。」

  「這也是,」周士心目光一清,一轉,轉向車廂,「辛兄,小弟周士心來了!」

  車廂內沒有反應。周士心沒有在意,放步走過去。「碧雲觀的道士已在七里外現身,今夜看來免不了一場血戰,小弟總算還來得及時!」

  他說的倒也輕鬆,憑他的本領,的確可以不將碧雲觀的道士放在心上。

  辛奇就不同了,但車廂內竟然還是一些反應也沒有。周士心也感到有些不對勁了,三步兩步走到車門之前,又一聲,「辛兄。」

  已然聽不到辛奇答話!周士心再不遲疑,一探手,猛地將車門拉開!一個人連隨車廂內跌了出來。死人!死人咬牙切齒,一面驚懼之色,雙手緊握著一張黑色的帖子!帖子上完全沒有字,只是畫著一雙蜘蛛,白蜘蛛!「辛兄!」

  周士心一聲驚呼出口,劍亦出鞘。他的反應已不能算慢,但還是慢了半分。他的劍才出鞘,一張巨網已迎頭罩下!這張巨網也不知是用什麼東西編織而成,蒼蒼白白的,輕得就像是一片浮雲,一蓬煙霧,無聲無息的飛來,一下子就將他籠在雲中,霧中!

  他一怔,劍連忙揮出。高手的確是高手,千百道劍影剎那四方八面飛射!劍風呼嘯,劍氣激盪。這一劍的威力實在非同小可。網若是普通的網,只怕就得被劍鋒絞成粉碎!只可惜這並不是一張普通的網。劍未到,網已被劍風盪開,劍一收,網便又飄回!這張網當真是一如雲霧!雲霧中似乎還有一抹淡淡地紅霞!周士心並沒有覺察到這一抹紅霞。又不是大白天,要非小心留意,這一抹紅霞真還沒有那麼容易覺察得到。網一飄回,紅霞亦落到了周士心的身上。紅霞飄香。這種香,香的來淡薄,但一經吸入,就令人心蕩神旌,魂消,意消!周士心的魂未消,意未消,心卻已蕩,神智已旌!

  他的第二劍已準備出手,並未出手!劍還是出手!他在劍術的修為已到了劍在意先地步!這一劍的威力已弱三分,還有七分!劍風依舊呼嘯,劍氣已然激盪!紅霞劍風中飛散!森寒的劍氣使得周士心的心神也為之一冷,一定,一清!他終於留意到了那飛散在劍中的紅霞!「消魂蝕骨散!」

  一聲驚呼,衝口而出,周士心的面色已鐵!七分威力的一劍居然未能將網盪開,劍鋒已與網索相觸!網索相當堅韌,但周士心這一口劍可也不是用來切豆腐的!七分威力已足夠有餘!「嗤嗤嗤」的網索迎著劍鋒紛紛斷下!劍突然收回!周士心橫劍胸前,整個身子突然凝結在空氣之中!眼看著豆也似大的汗珠一顆顆冒出了他的額頭,滾下了他的面頰,一絲絲的白煙亦從他口鼻中冒了出來!

  雲霧一樣的那張巨網這剎那已然貼身將他罩在網中,但倏地又飛起,合成一束,一團,投入一隻蒼白的手中!白衣人不知何時已下去車座,到了周士心面前。他左手抓網右手正在解開竹笠那條在領下打結的帶子。周士心並沒有合上眼睛,視線就在白衣人頭上。白衣人緩緩的取下了頭上的竹笠。周士心的目光不其而暴縮!竹笠裡面是緊裹著白巾,只露出兩眼一張面龐。這根本不能算是面龐。這簡直就像是蜘蛛的眼睛!周士心由心寒了出來,額頭上汗落更急,口鼻中煙冒更濃!

  白衣人看在眼內,忽然嘆了一口氣,「你的功力果然深厚,憑你的功力,一時半刻,實在不難將吸收的消魂蝕骨散迫出!」

  周士心沒有答話,他不能答話!一開口他凝聚的真氣不難就消散!「一時半刻,唉!」

  白衣人又嘆了一口氣,說,「只可惜,我連半刻也不會給你,不能給你!」

  周士心鐵青的面龐剎時蒼白,忍不住喝問一聲,「可是唐彪?」

  「不是唐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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