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尋秦記6 | 上頁 下頁
八二


  當項少龍看到往宮城的路上塞滿赴會的車馬,彼此擠得緩若蝸牛,不禁慶倖自己策輕騎的選擇。與姚勝等時而越上行人道,時則在馬車間穿插,靈活迅快的朝王宮馳去。他所到處人人矚目,貴女宦婦紛紛揭簾來爭睹他的風采,看看令紀才女傾心的男子究竟生就怎樣一副長相。項少龍當然不會使她們失望,頭紮武士巾,勁裝外面瀟灑的披上長大的風氅,挺直的軀幹,俊偉的儀容,掛在唇角似有若無不經意的笑容,加上腰間佩著名聞天下的百戰寶刀,確有今天下美女著迷的魅力。姚勝等大感與有榮焉,人人份外挺胸拔背,好不威風。他們逢車過車,進入內城,守城門的禦衛均肅然致敬。項少龍卻是心如止水,無憂無喜。動身前他靜坐整個時辰,沐浴更衣,感到自己的精氣神攀上前所未有的巔峰,對未來充滿渴望和信心,感到可以把眼前一切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生命的大忌是永無休止的重複。可是他自出咸陽踏進戰場,每一刻都活在巨大的壓力和危機中,逃亡之後,每天更無時無刻不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到現下則是即將與劍道巨匠決勝于稷下宮觀星台的一戰,接著是返回千山萬水外的溫暖家中,生命於此刻攀上最濃烈的境界。他感到以後永不會忘掉赴宴的一刻,人聲車馬聲似乎近在耳旁,又像是九天雲外的遙不可及。所有景象都有種似非實質的感覺,只有他和馬兒的運動,才擁有真正的血肉。他深陷在奇異的時空之夢的至深處,無法自省,無能自拔,不願蘇醒過來。

  驀地一聲「上將軍」,驚碎他清醒的夢。項少龍減緩馬速,朝聲音來處回頭瞥去,後方第三輛馬車的車窗有人探出頭來向他招手,赫然是郭開。護在郭開前後左右的趙國騎士,均向他施禮致敬。

  項少龍策馬停定,馬車好不容易從後方趕上來,郭開歎道:「終於與少龍見面,在壽春我是面對面不認識,現在大家相對言歡,晶太后很掛念你哩!」

  郭開老了不少,兼且胖得臉孔變圓,無複當年的瀟灑。項少龍雖不歡喜他,又知他正密謀對付自己,仍裝出老相識的親切態度,笑道:「郭相養尊處優,心寬體胖,若在街上碰上,可能認不出你來哩!」

  郭開目光落在他的百戰寶刀上,感觸良深的道:「當年先王一念之差,誤信趙穆,否則今天我和少龍不但該是好友,還是同心合力共抗外敵的夥伴。」

  項少龍策馬與他的馬車同速緩行,時進時停,姚勝等伴侍前後,惹得路人圍觀指點。到了內城,越感受到普城同慶的氣氛,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鞭炮響鳴。

  項少龍苦笑道:「可惜命運並沒有『如果』這回事,就像人死了,永不會複生。縱使你重活在過去的某一刻,人事仍不會從頭改變。」

  郭開怎想得到是他的切身體會,有點意猶未盡的道:「緬懷舊事,總令人不勝感慨。不過傑出的人才,到那裡都會出人頭地,少龍是最好的例子。」

  項少龍心中一動,感到郭開由於以為明天若自己不死于曹秋道之手,亦會死在他的安排底下,所以現在特別多感觸和表現出罕有出現在他身上的坦誠。他為何那麼有把握呢?是否真的猜到自己準備明晚會溜走?除非歌舞團內有人走泄消息,說出自己像吩咐後事般安排好各人的將來,否則外人該沒法作出這樣的猜測。想到這裡,登時心中一懍,記起祝秀真的侍婢小甯,自己曾懷疑歌譜是由她偷給張泉的,但始終未能證實。假設郭開搭上張泉,可輕易掌握得自己的動靜。郭開一向智計過人,見微知著,又清楚自己的性格,自可制定出對付他的天羅地網。若是如此,自己明晚的危險性將會大幅增加,燕趙的伏兵將不止限於設置在回城的路上。而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人可以幫他的忙,只有靠自己孤軍作戰。

  郭開訝道:「少龍在想什麼呢?」

  項少龍淡淡道:「我在想假設郭相要派人殺我,我也絕不會心生怨恨。」

  郭開劇震道:「可是在我心裡卻會很不舒服,當年在邯鄲質子府時若非少龍劍下留人,我郭開何來今天的風光?這種發展確令人心有所憾。」

  項少龍想不到他仍記得此事,對他增添幾分好感,一時卻不知說些什麼好。

  郭開忽道:「妮夫人身故後,遺有一子,是否跟從少龍到了咸陽呢?為何從未聽過他的消息?妮夫人是個令人懷念的好女子,可惜天妒紅顏。唉!」

  項少龍壓下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知道呂不韋泄出小盤的身份問題,就像在平靜的水面投下巨石,引發了其他聯想,例如郭開便在懷疑小盤是嬴政。此事非同小可,若讓呂不韋知道,配合從邯鄲抓回來那對夫婦,他們更難有辨白機會。口上卻應道:「那孩子痛母之逝,途中茶飯不思,兼之旅途勞碌,早病死了。」

  郭開「哦」的一聲,表情像是早猜到你會這麼說的模樣。項少龍再沒興趣和他纏下去,一聲告罪,驅馬加速,連越數十輛馬車,進入王宮。

  齊宮內盛況空前,王席和主賓席設於桓公臺上,筵開近百席,桓公台下的廣場則更擺開過千席,供較下級的文武官員和各地縉紳人士列席。表演歌舞的地方是桓公台中的大平臺,樂隊則布於平臺下朝向王座。宮內到處人山人海,人人盛裝出席,女士免不了爭妍鬥麗。齊王擁被臥在桓公台下的點將殿內,神情興奮的接受眾人祝賀。比他更興奮的是田建,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眾人對他爭相巴結奉承,不知情的人都可清楚瞧出他是盛會中的得意人物。項少龍向齊王行過朝賀之禮,目睹仲孫龍爭著向田建獻媚,反是田單不屑的卓立一旁,與呂不韋和郭開閒聊,難免想起小盤。誰當上君主,誰就會因權力和臣子的諛媚而腐化,愈難招言納諫,這種效應似乎已成定律。小盤顯然變了許多,他對自己的感情尚可維持多久?

  李園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少龍!我們到靜處談談。」

  項少龍笑道:「還有清靜的地方嗎?不用走幾裡路吧?」

  李園笑起來,扯著他朝殿門走去,經過聚在一側的妃嬪群,眾女無不打量他兩人。項少龍想起清秀夫人和善柔,虎目一掃,卻找不到兩女蹤影。擠出擁迫的殿堂,兩人登上桓公台,內侍宮娥正忙碌地預備陳設壽筵的美酒果點,好不熱鬧。

  他們來到桓公台遠離王席可遠眺城牆外原野的邊沿處,在輝煌的燈火映照下,李園倚欄道:「少龍打算何時回咸陽,願和小弟同行嗎?」

  項少龍發覺自己心中真的沒有惱恨他,淡淡道:「不必勞煩,我還是取道魏境快捷得多,坐船又舒服。」

  李園同意道:「確可快上一半時間,安全上有問題嗎?」

  項少龍道:「我會正式要求齊人護送,再加上仲孫龍在旁護翼打點,該沒有什麼問題。」

  李園緊跟不舍地追問道:「準備何時起程?」

  項少龍道:「怎都要待稷下宮那場歌舞結束後才可起行,否則我總難放心。」

  李園壓低聲音道:「明晚你要小心點,我有信心少龍能安然過得曹公一關,但齊人是輸不起的,聽說暗裡已有稷下狂徒準備若你真的贏了,會趁你歸程時偷襲你,不若我親來接應你好嗎?你可用燈號和我聯絡。」

  項少龍暗叫厲害,假若自己不知他與郭開是同謀,不落進陷阱才怪。不過他這麼說,也可能是試探自己會不會乘夜逃走,這樣的好意,不答應是不合情理,遂與他約定燈號的方式。

  項少龍故意道:「回壽春後,請代向令夫人和太后問好。」

  李園眼中閃過沉痛的神色,一把抓著他肩頭,叫道:「少龍……」

  項少龍心頭一陣激動,平靜地道:「什麼事?」

  李園如夢初醒的鬆開手,搖搖頭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不久又要各處一方,異日還可能在沙場上決戰生死,一時激動吧!真的沒有什麼。」

  項少龍心中暗歎。

  韓闖的笑聲傳來道:「原來李相和上將軍躲到這裡,少龍確是不同凡響,三大名姬輪流問我美男子項少龍在哪裡,累得小侯嫉妒得差點要自盡呢。」

  若非是處於敵對的立場,韓闖會是位征歌逐色的好夥伴。心想也該去激勵一下歌舞團的士氣,特別是初挑大樑的董淑貞,問道:「她們在哪裡?」

  韓闖來到兩人面前,答道:「在最下層的慈懷殿,須小侯領路嗎?」

  項少龍道:「我去見過她們,之後覷得機會,會先一步離開。」

  李園諒解道:「該是這樣的,好好休息,我們陪你一道去。」

  項少龍和他們並肩而行,趁機道:「無論將來國與國間發展如何,請兩位看在小弟面上,好好照顧淑貞。」

  韓闖歎道:「若連這點都辦不到,我們還算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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