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尋秦記2 | 上頁 下頁
六八


  現今天下之勢,除三晉外,遠離強秦的樂土首選楚國。齊國鄰接三晉,有唇亡齒寒之險,燕國被田單所敗後,一蹶不振。惟有僻處南方的楚國仍是國力雄厚,短期內尚有偏安之力。一天三晉仍在,楚人都不用操心秦人會冒險多辟一條戰線。烏家成功移居秦國,郭縱這精明的生意人自然要為自己打算。

  此時郭秀兒盈盈移至眾人身前,斂容施禮。年不過十六的少女苗條可人,長著一張清秀的鵝蛋臉兒,那對美眸像會說話般誘人,明淨如秋水,更添嬌媚。嘴角掛著一絲羞澀的甜笑,容光瀲豔,差點可和烏廷芳相媲美。包括李園在內,眾人無不動容。

  郭縱見狀,大為得意,招手道:「秀兒快來拜見李先生。」

  郭秀兒兩眼看到李園,立時亮起來,螓首卻含羞垂下,把嬌軀移過去。眾人登時泛起被冷落的感覺,趙雅的神色亦不自然起來。趙穆瞥李園一眼,閃過濃烈的殺機,旋即斂沒,卻瞞不過項少龍的觀察。

  趙雅現在感到芳心更傾向反復無常的董匡,往他靠近點道:「先生有空可否來捨下看看蓄養的馬兒,讓趙雅能請教養馬的心得。」

  趙穆還以為她終於肯聽話去接近「王卓」,笑道:「難得夫人邀約,讓本侯代他答應。」

  項少龍怎也不能當眾丟趙穆的面子,無奈點頭。趙雅見他答應得這麼勉強,白他一眼,沒有說出日子時間。鐘聲響起,入席的時刻到了。

  ***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項少龍的座位設在趙雅之旁,趙雅那邊接著是韓闖、郭秀兒、李園、郭縱,項少龍右方則是趙霸、樂乘和趙穆,趙致的座位給取消。現在誰都知道真正的主角是坐在郭氏父女間的李園,此人能說善道,不一會逗得郭秀兒不斷掩嘴輕笑,非常融洽。看樣子只要李園肯點頭,郭秀兒就是他的人。

  韓闖顯然對郭秀兒這出眾的美少女很有興趣,可是為了他韓國的外交政策,當然不敢與李園爭短長,專心與趙雅喁喁細語,趙雅故意不理會他此馬癡,親熱地與韓闖說話,不住發出銀鈴般的悅耳笑聲,為宴會增添不少熱鬧與春色。

  郭縱為了給李園和愛女製造機會,與各人應酬幾句後,別過臉來和左邊的趙穆、樂乘閒聊,話題不離邯鄲達官貴人間的閒話。趙霸與郭縱私交甚篤,加入這談話的小圈子,項少龍雖裝作興趣盎然地聆聽,但明顯地被郭縱冷落。項少龍心知肚明郭縱轉舵得這麼快,是受到李園的影響,從而推知這實業大亨對趙國的形勢較前悲觀,萌生離意。他的心態自然瞞不過趙王和郭開,所以後者提醒他要小心郭縱。烏家一去,趙國立時顯露出日暮途窮的弱態。趙雅又有什麼打算呢?侍女上來為各人斟酒。

  李園捨下郭秀兒,朝項少龍看過來道:「董兄這次不惜萬水千山,遠道來此,只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

  眾人聽他語氣充滿挑惹的意味,停止說話,看項少龍如何反應。郭秀兒首次抬起臉,打量這比李園更魁梧威武、外表粗豪的大漢。

  項少龍好整以暇地瞇起眼睛看他,以不徐不疾的沙啞聲音淡淡地道:「李兄愛的是美人,董某愛的是駿馬。美人到哪裡去,李兄追到哪裡去,董某則是看哪裡的水草肥茂,就往哪兒跑。只要李兄想想自己,當明白董某人的心意。」答話粗野得恰到好處。

  郭秀兒還以為項少龍口中的美人兒是指自己,羞得垂下臉。其他人想不到這老粗的辭鋒可以變得如此淩厲,心生訝異,亦替李園感到尷尬。只有趙穆心中稱快,他不能開罪李園,項少龍代他出手最恰當。

  李園面色微變,眼中掠過殺機,冷冷地道:「董兄是否暗示我楚國的水草比不上這裡?」話甫出口立知自己失去方寸,同桌的除韓闖外全是趙人,這句話怎可說出來。果然樂乘、趙霸和早視自己為趙人的趙穆皺起眉頭。

  項少龍見幾句話迫得李園左支右絀,心中大樂,像看不到李園的怒意般若無其事地道:「李兄想得太遠了,鄙人只是打個比喻,其實各處的水草各有優點和缺點,南方氣候溫和,養馬容易,不過養出來的馬看是好看,總嫌不夠粗壯,捱不得風寒雨雪;北方養馬困難,可是養出來的馬刻苦耐勞,發生馬瘟的機會少多了。所以匈奴人的戰馬最是著名,正因是苦寒之地,盛產良馬。」

  眾人無不動容,想不到項少龍如此有見地,兼且指桑駡槐的暗諷位於南方的楚國耽于逸樂,不謀進取,反之北方諸國,包括強秦在內,雖是連年征戰,卻培養出不少人才,聲勢蓋過曾一度強大的楚人,事實亦是如此。

  楚國自給小小一個越國攻入郢都後,國威大挫,兼之策略頻出錯誤,國勢每況愈下。六國的第一次合縱攻秦,以楚懷王為主,實質參戰的只有韓、趙兩國。韓、趙兩國給秦大敗于韓境內的修魚,齊又倒戈攻趙魏,自亂陣腳。秦因此乘機滅掉巴、蜀,使國境增加一倍以上,與楚的巫郡、黔中相接,從此開始楚人的噩夢,使他們嘗到苦果。

  一直以來,秦人最怕的是齊楚的結合,於是秦人以割地誘得楚懷王與齊絕交,得利後旋即食言,大敗楚軍於丹陽,斬首八萬,並攻佔楚的漢中,接著再取沼陵,使郢都西北屏藩盡失。楚懷王的愚蠢行事並不止於此,正當他答應與齊的另一次合縱,再次受到秦人的誘惑,又一次忽然變卦,還和秦國互結婚姻。齊、魏、韓大怒下連兵討楚背約,懷王吃驚下使太子質于秦,請得秦兵來援,三國被迫無奈退兵,空助長秦人氣焰。稍後秦人藉口攻楚,軟硬兼施,更騙得這蠢王入秦,給拘押起來,終因逃走不成,病死秦境。到兒子楚頃襄王登位,欲報仇雪恥,可是給秦人虛言一嚇,立即屁滾尿流,不但求和,還向秦國迎親,與父親懷王同樣為歷史多添一筆糊塗賬。

  所以項少龍這一番話,正暗示楚人的自毀長城,乃人的問題,非戰之罪也。最厲害處是諷喻李園中看不中用,經不起風浪。趙雅和郭秀兒憑女性敏銳的直覺,打量兩人,都感到李園似如南方好看的馬,而董匡則是北方經得起風霜的良驥,李園在她們心中的地位不由降低少許。郭縱驚訝地瞧著項少龍,重新思索到楚國避秦是不是適當的做法。項少龍從無可辯駁的大處入手,論證楚人優柔寡斷和不夠堅毅耐苦的致命弱點,針針見血。李園的臉色陣紅陣白,卻是啞口無言。人家表面上只是評馬,他能說什麼呢?難道對號入座嗎?

  郭縱哈哈一笑,打圓場道:「董先生句句話不離的把馬掛在口邊,不愧馬癡,來!我們喝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只有李園鐵青著臉,沒有附和,使人感到此人心胸狹窄,有欠風度。

  趙穆喝罷,再舉起女侍斟滿的美酒,舉杯向李園、韓闖兩人道:「為韓、楚、趙三國的合縱,我們痛飲一杯!」

  李園不知想到什麼事,神色回復平時的從容灑脫,含笑舉杯,拉緊的氣氛稍放鬆少許。

  韓闖道:「聽說齊王對這次邯鄲之會非常重視,相國田單已親身趕來,這兩天就要到達。」

  趙穆、樂乘兩人早知此事,其他人卻是初次聽聞,無不動容。田單可說是齊國現今無名有實的統治者,聲名之盛,比之魏國的信陵君毫不遜色。

  楚懷王死後八年,楚國國勢疲弱,而齊國則如日方中,隱與秦國分庭抗禮。就在此時,齊竟中了秦人之計,接受秦昭襄王的建議──秦王稱西帝,齊人稱東帝,擺明秦齊平分天下之局。

  雖在稱帝兩日後齊湣王終被大臣勸服取消帝號,卻沒打消他的野心,南征北討,先滅宋,又併吞一些小國,侵佔許多土地,但國力卻于征戰中大幅損耗,惹得秦、楚、三晉聯同燕國出師有名,大舉伐齊。燕將樂毅更攻入臨淄,五年間佔據齊國七十餘城,只剩下莒和即墨。

  田單就是在這艱苦的環境裡冒起來的著名人物。他是齊王室的支裔,初時做臨淄市官底下的小吏,燕軍破城前,他教族人鋸去車軸的末端,奪路逃亡時不致因車軸撞壞而成功逃去,只此一著,使他嶄露頭角,顯出他臨危不亂,足智多謀的資質。俟燕人圍攻即墨,眾人推他為主將,剛好燕昭王逝世,新即位的燕王中了田單的反間計,以一個無能將軍取代樂毅,此人一去,田單摧枯拉朽般把燕人掃出齊境,最有名是以火牛陣大破燕軍的一役。田單雖因此威名遠播,齊國則從此沉痾難起,直延至此時。

  項少龍還想聽下去,身旁的趙雅親自由女侍處取過酒壺,為項少龍幾上的空杯添上美酒,秋波盈盈地含笑輕聲道:「董先生!趙雅或有得罪之處,就借一杯酒作賠禮吧!」

  韓闖正口沫橫飛,沒有在意,只有李園眼中奇光一閃,動起腦筋來。

  項少龍心中暗怒,此女真是朝秦暮楚,剛剛還與韓闖如膠似漆,現在被他的言辭打動,又來討好自己,不過亦不致沒風度得教她當眾難堪,不冷不熱地舉起酒杯道:「夫人多心,何來得罪之有!鄙人回敬夫人一杯!」

  趙雅兩眼凝視著項少龍舉杯喝了。韓闖終於注意到兩人暗通款曲,臉上掠過不快之色,假若是在韓國,以他的權勢,定要教項少龍好看,現在卻只能鬱在心裡。

  李園哈哈一笑道:「夫人!今天在下尚未與你對酒。」舉起酒杯,遙遙敬祝。

  趙雅雖說對他好感略減,仍是頗有情意,昨晚此人對她態度冷淡,現在竟主動來撩撥她,不禁受寵若驚,意亂情迷地舉杯。項少龍明知李園是借趙雅來打擊他,仍是心頭火發,既恨李園又氣趙雅的不知自愛,表面當然不露出絲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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