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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傳鷹一語不發,側沖而上,希望趁魔龍陣腳未穩,搶上高處。起碼也要把厚背刀拾回來。他才趕上幾級,狂風壓體,傳鷹無奈歎了一口氣,轉身應付。

  魔龍從右上側沖撲而下,速度驚人,這次它雙爪在前,護好面門,再不給傳鷹乘虛而入的機會。它的利爪閃閃發亮,鋒利猶勝刀刃,給他抓上一下,那還有命。

  魔龍沖至離傳鷹丈許處,忽地垂下頭來,以一對短角對正傳鷹,才開始沖來,傳鷹心中一動,這魔龍有很大的可能只可在某一距離看物,故進入丈許的距離後,會對近處的物體睜目如盲,所以傳鷹數次都是在貼身處傷他。不過在目前的情形下,縱使知道也是分別不大。

  傳鷹大喝一聲,躍往半空,舉腳便向巨龍頭頂兩隻角中間踏去,這一記既避開了魔龍前攫的利爪,又揀選了巨龍較脆弱的頭部攻去。眼看腳要踏實,連傳鷹這樣不計成敗的人物也忍不住心中狂喜,身側忽起勁風。傳鷹腳已踏在魔龍頭上,還未及用力,右臂肩處已被它的大尾抽中。傳鷹的反應也是一等一,立時放軟全身,任由魔龍揮起大尾把他抽往空中,直向二十多丈外的湖而墮去。傳鷹心中大感窩囊,勢估不到魔龍的大尾如此厲害靈活,又是出其不意,使它占盡上風。在陸地,自己已不是對手,水裡的勝敗自是不言可知。

  傳鷹咚一聲掉進水裡,濺起半天水花,他耳中傳來一聲沉悶的水響,知道魔龍同一時間,矯健地潛入水裡,當然是來侍奉自己這個大仇家。

  一般人在這樣的情形下掉進水內,一定拚命向岸上遊去,傳鷹卻全無這樣的打算,一方面因為适才給魔龍的尾巴掃個正著,雖未被震散護體真氣,但已是半身麻木不仁,絕不宜於劃水的劇烈運動。另一方面,他心中有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畫,要冒險一試。

  他雙手緊抱膝頭,蜷曲如環,運氣迅速向湖底沉去,愈往下沉,湖水愈趨冰冷,壓力愈是沉重,傳鷹閉起眼目,任由一口真氣在體內流竄,把注意力集中在肌膚的感應上,海底每一道水流的變異,也不能逃過他的感觸。他精通龜息之法,肌膚可如魚兒般吸收水中空氣。

  湖面上傳來急劇的水聲,魔龍正在湖面來回巡弋,搜索敵人的蹤影,一待它找不到敵人,便會潛入湖內,那將是人龍爭雄的決勝時刻了。

  湖面上水聲消去,魔龍潛入湖內。

  傳鷹全神貫注周圍的動靜,他輕緩舒暢地調節體內的真氣,把自己保持在最輕鬆、最敏銳的反應狀態下。周圍湖水暗流洶湧,魔龍正在附近快速巡梭。終於一股強大的暗浪從右下側急沖過來,傳鷹知道最決定性的時刻已經來臨,不徐不疾地張開眼睛,望向右下側處,兩點綠光在深黑的湖水中閃爍,迅速向自己擴大,他重溫自己要採取的行動,要是估計錯誤,今日此刻,就是他的忌辰。

  綠光不斷加強,開始時只是兩點線光,瞬眼後已是雞蛋般大,周遭的湖水暗流激蕩,傳鷹放開手腳,撥打湖水,保持平衡。

  魔龍的頭部隱約可見,四丈,三丈,兩丈,一丈。魔龍頭向下垂,準備沖至傳鷹的位置,才張口噬咬。傳鷹估計得沒錯,即管來到水內,魔龍仍是看不見一丈內的事物,在這距離內,它只能憑水流的感應來判斷目標的行動,這是傳鷹唯一可以利用的優勢了。

  傳鷹聚精會神。魔龍迫在七尺的距離,巨口開始張開,露出白牙,這裡雖然是湖底的深處,但仍有些微光線透入湖中這深度,足以令傳鷹這類特級高手隱約見物。

  六尺、五尺、四尺──

  巨口張大。

  傳鷹覷準時機,整個人向前疾標,一下翻在魔龍的頭上,兩手閃電抓出,一把緊握魔龍頭上的短角。整個人騎在龍頭,兩腳挾緊龍頸。

  魔龍在吃驚下向前亂竄,在湖水內瘋狂的來回翻騰,有時又飛躍湖面之上,弄到整個地底湖海地覆天翻,所有魚獸都四處竄逃。但傳鷹手握雙角,緊附它身上,任它亂竄亂動,絲毫不為所動。

  魔龍擁有無限的精力,竄高伏低,又不時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連傳鷹這等氣脈悠長的高手也開始感到吃不消,手足麻木酸痛,全身僵硬,若非多年來艱苦鍛煉出來的堅強意志,純以身體的狀態來說,早要放手。但如果魔龍再這樣持續下去,鬆手只是早晚間事。失敗的情緒湧上心頭,傳鷹除了要對抗身體的疲倦,還要對抗心靈的疲倦。

  魔龍又一次竄上湖面近三丈的高處,巨大的戰神殿在前方俯伏不動。一道靈光射進傳鷹心頭,使他記起戰神圖錄的第三十六幅圖。那幅圖錄正中畫了一個人,盤足安坐在一個大圓中心,但那個人的心胸部位,也畫了一個細小的圓。圖錄下方寫道:「天地一太極,人身一太極,太極本為一,因小成大小,因意成內外,若能去此心意,豈有內外之分、你我之別,天地既無盡,人身豈有盡,盡去諸般相。」

  傳鷹當時看得百思不得其解,但在眼前的劣境下,忽地豁然大悟。他現在萬般疲勞,全因執著內外之別、你我之分,因有身軀,始有疲累;因有心意,始有苦痛。多年來禪悟的功夫,驀地變成具體的經驗。

  傳鷹父母只得他一子,少有奇氣,不好與兒童群,每獨入深山,數日始回。十六歲已遍讀五經四史,沉默寡言。舅父厲靈一日雲遊到家姊居處,見傳鷹先是大驚,繼而大喜,也不理傳鷹父母的高興或不高興,在傳鷹家中住下來,老少兩人終日遊山玩水。厲靈將胸中易學理數、地理天文、仙道秘法,一股腦兒盡傳給這外甥。傳鷹一學便曉,一懂便精,到二十一歲已能另出樞機,自成一格,厲靈長歎三聲,大笑下飄然而去。傳鷹則獨自遠遊,十多年來遍歷天下名山大川,以至乎西北苦寒之地,尋求天道之極致。年前心念一動往訪厲靈,在厲靈要求下,來赴韓公度驚雁宮之約,致有目下奇遇。

  傳鷹一向以來,對道家奉為無上聖旨的「物極必反。道窮則變」一知半解,雖能明白字面的意思,但卻從來沒有方法在實際上加以應用。在目下的處境,加上戰神圖錄的啟示,他忽然領悟到當肉身至疲至倦時,唯一的方法,就是由有身變無身,而達至這境界的法門,就是把「心」這堵定內外的圍牆拿走,讓人這「太極」重歸於宇宙的「太極」,既無人身,何來困境?

  要把心拿開,先要守心,當守至心的盡極,物窮則變,始能進軍無心的境界。

  傳鷹剎那間拋開一切凡念,將精神貫注靈台之間,任得魔龍遁地飛天,總之不存一念,不作一想。

  渾渾沌沌,無外無內,無人無我,沒有空間,沒有時間。

  盡去諸般相。

  靈神不斷提升,眾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無念,虛虛靈靈,空而不空。肉身的苦痛雖然還存在,但似乎與他沒有半點關係。這亦是魔教中苦行的法門,修功者自殘體肢,直至意志完全駕馭肉體之上,以精神戰勝物質。不過傳鷹受戰神圖錄的啟發,純以守心的功夫達至無心的境際,精神超越肉體的苦痛,又不知比之高上了多少籌。

  時間似若停頓,沒有前一剎那,也沒有後一剎那,對傳鷹來說,再沒有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的時間流動。

  也不知魔龍竄遊了多久,傳鷹整個靈神化作無數上升的小點,向上不斷提騰,凝聚在一個更高的層次和空間處。他睜開心靈的慧眼,看到一個奇異美妙的景象。

  他發現停在地穴的半空上,湖面上一陣陣水花沖天灑噴,有人雙手緊抓龍角,伏在魔龍身上,竄躍半空,人獸橫越水面上七八丈的空間,再投入水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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