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荊楚爭雄記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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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本長眼中閃過熾熱的仇恨,話題一轉說:「我們雖然逃過大難,但形勢較前更兇險百倍,尤其當囊瓦知道少主你武藝驚人,一定不擇手段要置你於死地。」郤桓度一陣沉默,知道卓本長所言非虛。今日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有搏殺自己的能力,思索間,卓本長的聲音又再響起道:「下一步少主以為應如何走?」 郤桓度心中一動,泛起一種難言的感受;這是開始逃亡以來,卓本長第一次真心真意詢求自己的指令,顯出郤桓度以自己的生命和膽識,贏得了下屬的尊敬和欽佩。郤桓度微笑道:「如果我們一齊逃走,目標巨大,不出百里,定遭敵人擒殺,唯一方法,就是化整為零,分散潛逃,幸好離城之時,我身上帶有大量黃金玉石,足供各人的生活衣食無憂。待會你助我分與各人,要他們用此財貨,在楚地從事各行各業,異日我東山再起,必會召集他們,報這毀族血恨。」 說完望向卓本長道:「我將孤身逃往國外,你則須留在楚國,負責聯絡眾人。」卓本長見他眼中射出堅定的神色,心中掠過熟悉的印象,忽想恍然,原來郤宛也是經常露出這種使人遵從的眼神,連忙答道:「謹遵主公吩咐。」話才出口,忽想起這是對郤宛的尊稱。 郤桓度似乎毫不察覺卓本長對自己在稱謂和語氣上的改變,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這一著將大出敵人意料之外,囊瓦啊囊瓦!我們的生死鬥爭,就由這一刻開始了。」卓本長忽又壓低聲音說:「主公,昨夜那棵樹你是否早做了手腳?」 郤桓度莞爾道:「我知道瞞不過你的,那樹被劈斷前,早給我用小刀剜空,不過仍遮上一塊樹皮罷了!」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在山野間經過了接近七日的路程,郤桓度終於走到通往夏浦的官道。夏浦位於長江之旁,是當時楚國接近郢都的一個大都會。過去這段日子,觸目都是森林山石,一旦走上這人來車往的官道,郤桓度生出重回人間的感覺。他不知道應逃往那裡,若以他身為郤宛之子的身分,真是無處可去。 這時北方以晉國為首,與居於南方的楚國爭奪霸主之位,天下諸國,不從晉則從楚。自己既不容于楚,而父親郤宛又因事楚而長期與晉為敵,故晉也以殺己為快;新興的吳更視己父為死敵,所以天下雖大,真是難有容身之地。想到這裡,郤桓度意冷心灰,目下不要說滅楚復仇,就算要自保,也不是易事。況且當夜從楚軍重重圍困中逃出,可說是露了一手,必然更招囊瓦之忌。想他麾下高手如雲,一定會在自己逃出楚國之前,追殺自己,所以目下的處境仍是非常可慮。 一邊思索,一邊在官道上急步走著。大路上的交通頗為繁忙,除了步行的商旅行人、趕集的農夫,還間中馳過載貨的騾車和馬隊。當時通商的風氣相當盛行。春秋末、戰國初,在中國歷史上是個大轉捩的時代,不獨春秋時代的國家,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並且好些已有蓬勃發展的趨勢,比如工商業發達、城市的擴大、戰爭的劇烈化、新階級的興起、思想的開放,此時都加倍明顯。例如稍後的白圭,便以經營谷米和絲綢為主,其他如制鹽起家的猗頓、冶鐵的郭縱,都是富將王侯。 於此可見當時經濟的高度發展。楚國為當時最強大的國家,工商的進展,又淩駕於他國之上。而又因軍事上的需要,諸國開闢了很多新的道路,連帶促進了都會的繁榮,所以郤桓度上這直通夏浦的官道,才會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郤桓度一方面被這繁榮的景象引得精神一振,另一方面卻是心下惴然,以囊瓦的實力和精明,一定不會放過握守這些交通重點,布下足夠的人手截殺他這漏網魚兒,前途可說艱險重重,他唯有見步行步了。 每當有馬車經過,他都躲往一旁,避免撞上追兵,真有寸步難行的感覺,尤其是他在深山曠野多日,滿面於思,衣服破爛,儘管不是郤桓度的身分,怕也會被兵衛截查,惹上麻煩。郤桓度又走了一陣,離夏浦還有三裡,心下正盤算著如何瞞過城門的關卡入城,一陣馬蹄聲在後方響起,郤桓度心中一動,留心一聽,這次馬隊最少有三十騎以上,又有車輪轆轆聲,連忙避入道旁的叢林。一隊兵馬,護著輛華麗的馬車,緩緩馳至,兵衛甲冑鮮明,鞍上和馬車上都刻有一對張牙舞爪的雄獅。 郤桓度全身一震,認得這正是聲名僅次乃父,並列楚國四大劍手的襄老的獨家徽號。這人據說劍術出神入化,尤在費無極和鄢將師二人之上,性格兇殘,以殺人為樂,是囊瓦轄下主管偵察情報的頭兒。尤其可怕的是這人手下網羅了各式各樣的人才,平時多留駐楚國的都城郢都,這次遠途來此,不問可知,自然是要狩獵他郤桓度。今日他處境的兇險,比他想像中還要糟,落在這著名凶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了。 另一方面,他又頗感自豪,囊瓦出動了這張頭牌,證明很看得起他郤桓度,不禁精神一振,決意周旋到底。車隊緩緩馳去,郤桓度腦中靈光忽現,醒悟到車內乘載的,必是老人或女眷,否則車行的速度,不致如目下的緩慢,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身形展開,全力向馬隊追去。刻有襄老徽號的車隊,緩緩馳向夏浦,前面的騎士忽然向後面的車隊打手勢示意停下。 這隊騎士都是襄老的親兵衛隊,帶頭的騎士隊長更是一臉精明、身經百戰的神氣,一待車隊停下,他反而回騎馳往馬車旁,一面揮手示意手下裡兩名帶頭的騎士上前視察,又吩咐後面的手下,阻止後來的行旅前進,似乎車內有極端寶貴的事物。他的手下散開隊形,團團護著馬車。那騎士隊長低下頭,在垂布簾車窗前,輕聲道:「姬夫人莫要受驚,前面路中心不知為何倒下了棵大樹,待我們檢查過大樹是否有人蓄意砍斷,便可清理移開,繼續行程了。」 車內有女聲輕嗯一聲,溫柔悅耳。另一個女聲響起問道:「戚隊長,姬夫人想知道何時可進夏浦。」出聲的女子,該是婢女的身分。戚隊長道:「大約在黃昏時分進城,入城後半個時辰該可到達主公在夏浦的臨時別宅了。」 他款款細談,在道旁叢林內的郤桓度,卻幾乎罵遍他們的十八代祖宗。他一方面慶倖自己手腳高明,在斷樹攔路上用了點心思,若非細心觀察,很難知道是他蓄意折斷;而且他挑選的這棵樹,早已枯槁,所以任何人也會當是碰巧自然倒下,不會懷疑其他。另一方面,這戚隊長精明厲害,反應敏捷,一見有樹擋路,立即回馬護衛,使他想躲入車底的企圖難以實現,心下暗急。 這時前面檢查斷樹的兩人,揮手通知戚隊長,表示沒有問題,戚隊長連忙下令,登時另有兩騎馳出,準備幫助兩騎清理道路。他們中有人取出粗繩,準備以座騎把大樹拖開。郤桓度忽地一震,醒悟到自己心情急躁,「守心」的功夫蕩然無存,耳目的靈敏大打折扣。剛才兩騎前馳時,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如果他能把握那一絲空隙,早可仗著絕世身法閃進車底,就是因為心中受著成敗的影響,竟錯過良機,大感可惜,連忙收攝心神,靜待第二次機會。 繩索一頭套在樹身上,一頭纏在馬鞍,騎士大喝一聲,兩腳一夾,健馬放開四蹄,大樹隆隆移開,枝葉和路上的黃土磨擦,一陣沙塵揚上半天,恰好一陣強風吹來,漫天黃塵,直向車隊吹去,眾騎上俯首掩目,以免塵埃入眼。郤桓度暗叫一聲天助我也。身形輕盈如狸貓,略一縱跳,閃入車底,神不知鬼不覺。 戚隊長一聲令下,車隊徐徐前進,速度加快了少許。顯然時間受了點延誤,所以要增加速度,趕在日落前,進入夏浦城。郤桓度平貼在車底,手腳如蝙蝠般抓緊車底的木架,心情出奇的輕鬆,此次竟由敵人護送入城,世事的確是無奇不有。又想起先後兩次都是以斷樹為救星,亦是異數。 蹄聲躂躂,馬車沿路前行,車上除了傳來柔和的呼吸聲外,不聞其他聲音。郤桓度好奇心大起,揣測著車內那夫人的身分,不知她為何要來此與襄老相會。途中那戚隊長又數次回馬向車內夫人報告行程,那夫人一聲不出,只有那婢女間中響應,這時連郤桓度也知道這戚隊長是藉故引那姬夫人說話。 忽然一隊騎士以高速從背後趕來,在車隊身旁擦身而過時,騎士們放慢速度,其中一人沉聲道:「屬下展成向姬夫人問好。」中氣充沛含勁,顯是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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