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大唐雙龍傳6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徐子陵開始有點明白寇仲的策略,就是插科打諢,儘量不著邊際的胡扯,以分敵人心神,不讓對方按部就班的進行擬定計劃,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趙德言城府極深,並不因寇仲暗諷他扮足突厥人動氣,往他瞧來微笑道:「少帥今趟到大草原來,若只是要看我在馬背上射箭,必然失望而歸。」

  寇仲笑道:「我更想看的是賢徒玉山兄的馬上雄姿,是否比得上言帥。我們真的後知後覺,到今晚才曉得巴陵幫與言帥的關係。」再不理臉色微變的趙德言,轉向頡利道:「大汗肯供人供馬,我寇仲自是求之不得,不過娘曾教過我便宜莫貪,古人又有兔死狗烹的訓言,大汗如何釋我的疑慮?」

  徐子陵默立寇仲另一邊,看得觸目驚心,照他猜估,今次金狼軍確是傾力東來,人數比奔狼原之戰多上近倍,總兵力超過五萬人,除威脅龍泉南門的萬人先鋒部隊外,其他人正在營地忙碌不停,砍伐樹木建造攻城的各式工具,向他們顯示攻打龍泉的準備和決心。

  龍泉兵力在萬五至二萬人間,縱使人人決意死戰,可是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城仍遠及不上洛陽、長安的規模,假若趙德言確如傳言所說的是攻城的高手,龍泉肯定撐不上多少天。頡利欣然道:「少帥是一個很特別的漢人,快人快語、率直坦白,不像其他漢人般口是心非。好,直話直說,我若能助少帥擊垮關中李家,少帥就把幽州讓予我,禮尚往來,大家再沒欠對方分毫,此後要打要和,悉從尊意。」

  幽州正是高開道的地盤,包括山海關在內,如落入突厥人手上,那突厥人將取得中原東北的重要軍事據點,可逐步擴展蠶食,不用像以前般孤軍深入,搶掠一番後立要退走。寇仲啞然失笑道:「幽州並非我寇仲的,如何能送禮般送給大汗?」正與其他突厥大酋留神傾聽的暾欲穀淡淡道:「少帥如能消滅李家,天下將是少帥囊中之物,區區一個幽州,少帥自然可以作主。」

  頡利正容道:「自我突厥於貴國西魏時期,大破柔然於懷荒之北,柔然可汗阿那瓖兵敗自盡,我族先祖阿史那土門建立突厥汗國,稱霸草原,幅員比古代的匈奴更遼闊,規模更是空前龐大,可惜其後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楊堅一統中原,屢次來犯,又使用離間分化之計令我草原各族內戰不休,東西汗國複合遙遙無期,我們不得已下對中土用兵,但我們的國策是先圖統一再論其他,少帥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開始感到頡利能成為突厥的最高領袖,是有他的一套本領,說話有強大的說服力,且能拋開對自己的仇恨,只講長遠的利益。徐子陵卻另生感觸,思索自己和寇仲的分別,換過與頡利談判的人是他而非寇仲,恐怕早斷然拒絕頡利的提議,但這只會把事情砸爛破壞,後果則是屠城慘劇。

  政治是不論動機好壞,只論帶來的後果;政治上更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頡利正是這種人,寇仲則明白這遊戲的規則。他徐子陵雖明白,卻不會去做,所以他絕不宜沾碰政治。孫子兵法有雲「兵者,詭道也」,換言之,謀略正是一種高明的騙術,在精確掌握客觀情勢、敵我實力和心態後,始「謀定後動」、「能而示之不能」、「近而示之遠」,欺敵騙敵詐敵後克敵。

  現實的世界冷酷而無情,甚麼大義當前,只是過份強調理想和道德的泥淖,經不起考驗。就像眼前的突厥大軍,只會從本族的利益作出考慮,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寇仲必須從利害入手,才能以最少的犧牲,獲致最大的利益。所以徐子陵只有聽的份兒。

  寇仲微笑道:「大汗這麼看得起我,我怎能不受寵若驚,此事可容後從長計議,我今趟來……」

  頡利擺手截斷他道:「少帥若立即退出我們和粟末族的爭拗,我頡利必有回報。說到底拜紫亭不但與你非親非故,更是卑劣可恥的敵人,少帥怎值得為這不知自量的蠢人出頭?」趙德言陰惻惻笑道:「今趟挑起干戈的是拜紫亭而非我們,就算依中土的江湖規矩,我們勞師遠征,總不能空手而回,兩位以為然否?」

  寇仲微笑道:「小弟可否請問諸位一個問題?」暾欲穀油然道:「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少帥請賜教。」徐子陵大感頭痛,對方的策略是擺出處處講道理,非是恃強淩弱,將令寇仲更難招架。

  寇仲望往星空,好半晌才道:「不知諸位對宋金剛、李世民柏壁一戰有何感想?」頡利微一錯愕,露出不悅神色,冷哼道:「少帥若只對這方面有興趣,我們還需在這裡浪費寶貴的時間嗎?」

  徐子陵亦摸不著頭腦,宋金剛聯同突厥兵攻打太原大敗而回,是頡利入侵中土的嚴重挫折,寇仲硬揭他瘡疤,只會惹來頡利不快,于事何補?寇仲笑道:「大汗勿要動氣,我們漢人有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來個戰後檢討,肯定有益無害,可避免將來重蹈覆轍。」頡利勉強壓下怒火,冷冷的道:「我在聽著。」

  寇仲從容道:「宋金剛之所以有柏壁慘敗,非因力不能敵,而是策略錯誤。如若正面交鋒決戰,李世民必敗無疑,可是李世民卻採取『先不為勝,以待敵之可勝』的高明策略,瞧准宋金剛孤軍深入,故雖兵精將猛,所統率的仍是以臨時搶掠回來的糧草供養的龐大軍隊,不能速戰速決就只有吃不完兜著走的份兒。於是當世第一擅守的統帥李世民實行堅壁清野的針對性戰略,再施小隊突擊困擾的遊擊戰,待宋金剛計窮糧絕,被迫撤退時銜尾痛擊。大汗也明白我的意思嗎?」

  頡利、趙德言、暾欲谷、康鞘利一眾人等無不臉泛怒色,雙目殺機大盛。徐子陵曉得寇仲是行險一搏,藉柏壁一戰暗喻現在的形勢,爭取談判的本錢。最絕之處是表示看穿聯軍的形勢,頡利的大軍確非區區龍泉軍所能抵擋,但若有寇仲這亦如李世民般精於守城的人領導,頡利想速戰速決恐不易辦到。

  在這種情況下,突利的支持將成決定性的因素,他肯否攻打由曾與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守衛的城池呢?更大的可能性是袖手旁觀,而突利的態度更會影響菩薩、鐵弗由和阿保甲。頡利在這情況下攻城的風險會大幅增加,一旦僵持不下,金狼軍將變成深入敵境的孤軍,倘陷於進退維谷的境況,則其地位大有可能給突利取而代之,因為頡利和突利的講和只是利益的結合,雙方間的信任是有條件和限度的。

  粟末兵以驍勇善戰名著東北,否則亦不用頡利親自揮軍東來,如今更變成哀兵,誰都不敢低估他們的實力。寇仲這一番說話,立即扳回少許上風,又沒有直接令頡利丟面子。

  趙德言狡目一轉,故作驚訝的道:「想不到少帥遠在草原,對中土發生的事仍有如目睹,不知少帥是否曉得李神通抵黎陽助李世績一事?」寇仲灑然笑道:「好像聽過有他娘的這麼一回事,不過竇建德、王世充依然健在。宇文化及被破,三方間再無緩衝,黎陽變成孤懸關外的唐室重鎮,竇、王兩人均欲得之而甘心,該擔心的應是兩位老李,而非是我寇仲吧?」

  趙德言啞然失笑道:「少帥看得通透,正因黎陽孤懸關外,故死守為下策,李世民挾大破宋金剛的餘威,必須于此時大展拳腳,以保黎陽,三方爭戰,形勢危急。令人奇怪的是少帥似乎仍有用不盡的時間般,置剛成氣候的少帥軍和中原霸業於不顧,盡糾纏於塞外毫不相干的雞毛蒜皮小事情上,實在令人費解。」這番話命中寇仲的要害,差點啞口無言。

  徐子陵終忍不住,沉聲道:「少帥為的不是拜紫亭,而是龍泉無辜的平民百姓和秀芳大家,大汗對此話或者聽不入耳,可是拜紫亭已自殺身亡,假設粟末族拆毀城牆,作出合理的賠償,大汗能否開恩,使龍泉不用出現血流成河的場面。大汗的寬大,只會為大汗贏回更高的聲譽,不損大汗威名分毫。」

  頡利一愕道:「秀芳大家?」至此談判終進入關鍵性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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