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大唐雙龍傳6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
寇仲隨口道:「這意念挺新鮮的,但那靈神是否會因人而異,為何有些人的靈神偉大可敬,有些人卻卑鄙狡詐?」伏難陀淡然道:「靈神就像水般純粹潔淨,只是一旦從天而降,接觸地面,便變得混濁。靈神亦然,人的欲念會令靈神蒙上污垢。」 寇仲心叫厲害,領教到伏難陀的辯材無礙,不怕問難。拜紫亭道:「大家入席再談。」宴會的熱烈氣氛雖蕩然無存,卻不能不虛應故事,眾人紛依指示入席。 拜紫亭和伏難陀兩位主人家對坐大圓桌的南北兩方,寇仲和尚秀芳分坐拜紫亭左右,伏難陀兩邊是徐子陵和傅君嬙,烈瑕是尚秀芳邀來的,有幸坐在尚秀芳之側,接著是金正宗,居於烈瑕和傅君嬙中間處,徐子陵另一邊是韓朝安。馬吉和宋師道的碗筷給宮娥收起,只剩下可達志那套碗筷虛位以待。宗湘花在寇仲右側相陪。 侍從流水般奉上美酒和菜肴。酒過三巡,在拜紫亭表面的客氣殷勤招待下,氣氛複熾。烈瑕不知是否故意氣寇仲,不時和尚秀芳交頭接耳,更不知他說了些甚麼連珠妙語,逗得尚秀芳花容綻放,非常受落,其萬種風情,只要是男人便會禁不住妒忌烈瑕。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崇尚和平的尚秀芳肯定對他在龍泉的「所作所為」看不順眼,遂予烈瑕乘虛而入的機會。 說了一番不著邊際的閒話後,傅君嬙忽然道:「可否請國師續說梵我如一之道?」眾人停止說話,注意力再集中在伏難陀身上。 徐子陵特別留意拜紫亭,自他和伏難陀連袂而來,拜紫亭從沒有附和伏難陀,後者說法時他總有點心不在焉,不似傳說中他對伏難陀的崇拜,更有點貌合神離,令人奇怪。伏難陀欣然道:「難得傅小姐感興趣,伏難陀怎敢敝帚自珍,首先我想解說清楚靈神是甚麼一回事。」 烈瑕笑道:「國師的漢語說得真好,是否在來大草原前,已說得這麼好的?」伏難陀微笑道:「烈公子猜個正著,我對中土語言文化的認識,來自一位移徙天竺的漢人。」 烈瑕含笑點頭,沒再追問下去,但眾人均感到他對伏難陀的來歷,比席上其他人有更深的認識。 伏難陀毫不在意的續道:「靈神雖是無影無形,形上難測,卻非感覺不到。事實上每天晚上我們均可感應到靈神的存在,當我們做夢,身體仍在床上,但『我』卻到了另外一些地方去,作某些千奇百怪的活動,從而曉得『我』和身體是有區別的。晚上我們忘記醒著時的『我』,日間我們卻忘記睡夢中的『我』。由此推知真正的『我』是超然於肉體之上,這就是靈神。」 伏難陀說的道理與中土古代大聖哲的莊周說的「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可謂異曲同工,但伏難陀則說得更實在和易明。 伏難陀續道:「我們的身體不住變化,從幼年至成年、老朽,可是這個『我』始終不變,因為靈神是超乎物質之上,超越我們物質感官的範疇,超越我們心智推考的極限,觸摸不到,量度不到。生死只是一種轉移,就像蘇醒是睡覺的轉移,令人恐懼害怕的死亡,只是開放另一段生命,另一度空間,另一個天地的一道門。那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機會,問題在於我們能否掌握梵我如一之道,也是生死之道。」 寇仲訝道:「國師的法說得真動聽,更是令人深思。我自懂事以來,從沒想過這問題,還以為多想無益,就如杞人憂天。這甚麼梵我如一似更像某種厲害的武功心法,不知國師練的功夫有甚麼名堂?」眾人為之啼笑皆非,誰想得到他一番推崇的話後,忽然轉往摸伏難陀的底子。 徐子陵則心中暗懍,曉得寇仲找不到他說話的破綻,故來一招言語的「擊奇」,插科打諢,看伏難陀的反應。撇開敵對的關係,伏難陀說的法確如生命黑暗怒海裡的明燈,教迷航的人看到本來睜目如盲的天地。 伏難陀啞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無足論道之處,梵我如一更與武功無關,有點像貴國先哲董仲舒說的『天人合一』,只是對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創造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量,神並非人,而是某種超然於物質但又能操控物質的力量,是創造、護持和破壞的力量。這思想源於我國的吠陀經,傳往波斯發展為大明尊教,烈公子為回紇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之首,對這段歷史該比本人更清楚。」 尚秀芳是首次聽到烈瑕的明子身分,訝然朝他瞧去。烈瑕目露銳光,迎上伏難陀的眼神,微笑道:「國師此言差矣,我大明尊教源于波斯『祖尊』摩尼創的『二宗三際論』,講的是明暗對待的兩種終極力量,修持之法是通過這兩種敵對的力量,由明轉暗,從暗歸明,只有通過明暗的鬥爭,始能還原太初天地未開之際明暗各自獨立存在的平衡情況,與國師的梵天論並沒有雷同之處。」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眼色,開始明白烈瑕和伏難陀間是宗教思想的鬥爭。但也更添疑惑,為何大明尊教的狼盜崔望,會成為拜紫亭的手下。 伏難陀不以為忤的微微一笑,顯示出極深的城府,淡然自若道:「純淨的雨水,落到不同的地方,會變化成不同的東西,卻無損雨水的本源。梵我如一指的是作為外在的、宇宙終極的梵天,與作為內在的,人的本質或靈神在本性上是同一的,所以只有通過對物質、心意、感官、智性的駕馭,我們才有機會直指真如,通過靈神與梵天結合。而駕馭靈神下四重識的修行方法,就是瑜伽修行,舍此再無他法。」 寇仲和徐子陵表面雖不露聲色,事實上均感伏難陀說的話極有吸引力,因為他們練《長生訣》的過程,確如伏難陀說的梵我如一殊途同歸,只是沒像他所說般系統化而條理分明。兼之他們曉得換日大法,正是瑜伽修行的一種方式。由此推之,伏難陀極可能是石之軒那級數的高手。 烈瑕正要說話,步履聲起。眾人朝大門瞧去,去而複返的可達志神情肅穆的昂然而入,手上捧著個木制的長圓筒子。只看他神情,令人感到事不尋常,目光不由落到他手捧的木筒去。他筆直來到拜紫亭旁,奉上木筒道:「剛接到大汗和突利可汗送來的國書,著末將立刻送呈大王過目。」 眾人同時動容,心叫不妙。拜紫亭臉色轉為陰沉凝重,雙手伸出接過,長身而起,沉聲道:「敢問可將軍,大汗聖駕是否已親臨龍泉?」可達志直視拜紫亭,緩緩道:「這封國書由敝國國師言帥親自送來,送書後立即離開,沒有透露其他詳情,大王明鑒。」 拜紫亭在眾人注視下緩緩拔開來,取出一卷羊皮書。伏難陀雙目立時精芒劇盛,顯示出強大的信心。拜紫亭露出一絲笑意,打開羊皮卷細看。廳內靜至落針可聞,人人屏息靜氣,各自從拜紫亭閱卷的表情試圖找出羊皮卷內容的蛛絲馬跡。 在沉重至令人窒息的氣氛下,拜紫亭終讀畢這封看來十成有九是戰書的羊皮卷,緩緩卷攏,忽朝寇仲望去,沉聲道:「這封由大汗和突利可汗聯押的信,著我拜紫亭於後天日出前,須把五採石親送出城南二十裡處鏡泊平原,否則大汗和可汗的聯軍將會把龍泉夷為平地。」 尚秀芳「啊」的一聲驚叫起來。寇仲和徐子陵均聽得頭皮發麻。五採石乃拜紫亭立國的象徵,後天日出時正是拜紫亭渤海國立國大典舉行的時刻,這封國書不啻是對拜紫亭的最後通牒,迫他放棄建立能統一靺鞨諸部的渤海國。立國之事,已是如箭上弦,勢在必發,拜紫亭如向突厥屈服,以後休想再抬起頭來做人,遑論要稱王稱霸。更嚴重的是五採石並不在拜紫亭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下意識的望往伏難陀,前者道:「大王勿要看我,我們今早剛被美豔那妮子將五採石討回去。」拜紫亭厲芒一閃,眼神移往伏難陀。傅君嬙、烈瑕等知情者亦把目光投向這辯才無礙的天竺魔僧,看他如何反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