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邊荒傳說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
高彥訝道:「寶姑爺?」 梁定都白他一眼,沒好氣的不答他。 燕飛怕高彥難下臺,代問道:「誰是寶姑爺?」 對燕飛,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寶姑爺是安公爺的女婿,中書監大人的兒子王國寶,他現在是建康城最有財勢的人,專放高利貸,又深諳囤積居奇之道,不住兼併別人田、宅、邸、店,斂聚驚人的財富,安爺很不歡喜他。」 燕飛聽得心中一陣煩厭,深感謝安真實的處境,遠不如他表面的逍遙自在。 高彥當然對放債食高息的吸血鬼沒有興趣,道:「現在究竟到那裡去?」 燕飛向梁定都打個眼色,道:「誰請客誰話事,當然是吃烤羊肉去哩!」 高彥高興起來,一副勝利的神態,領路去也。 *** 司馬曜或者是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執著,有些時候卻總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幹出非常率性狂熱的事情,甚至殘酷無情地進行殺戮,但又有謹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晉當時的政治形勢下,一直以來,他都戰戰兢兢的克承祖業,不敢荒怠政務,雖然在私下裡他不斷放縱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懼而來的警覺,使他在整體上仍算能盡上身為君主的責任。 可是淝水之戰的勝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脅的狂喜下,一向的自製力終告崩潰,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惡勞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歲,中等身材,臉色帶點不健康的蒼白,文質彬彬,說話總是慢條斯理,舉止文雅,外貌談吐頗有名士的風采,實質上他是個內向的人,總愛依賴別人去幹繁瑣的事,又有點怕面對群臣,面對現實。 以前北方威脅嚴峻,他倚賴的是謝安;現在享樂當前,他依賴的卻是司馬道子。 眼前的頭等大事,絕非統一天下,而是如何鞏固他司馬氏的皇權,讓歡娛的皇室生活,無限地延續下去。 接到謝安入宮的消息,他正與司馬道子兩兄弟在共進早餐,且因剛離開龍床,故仍是睡眼惺忪,腦內仍滿呈昨夜張貴人狐媚迷人的動人神態,宿醉未除。 他有點神智不清的別頭向右下首的司馬道子皺眉道:「謝安來幹甚麼?有甚麼事不可待至下次朝會說嗎?」 他們刻下置身處是太極殿東的青龍殿,由一眾宮娥太監殷勤侍候。司馬道子倒非為作樂而來,美其名是要來向他報告政務,事實上卻是讓他在奏章和皇諭上簽押蓋璽。說到底他終是第一流的劍手,深明酒色傷身之禍,即使陪司馬曜飲宴,仍是適可而止。 聞言雙目閃過殺機,故作漫不經意的道:「軍政方面我們必須抓緊,若他談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須寸步不讓,大戰之後,我大晉自需一段長時期休養生息,不宜妄動干戈。其他的且看中書令大人有甚麼話要說。」 他最明白司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兩字,必可令他似刺蝟般豎起保護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為司馬曜找到反對北伐冠冕堂皇的藉口,教司馬曜可從容應付謝安。 司馬曜果然臉容一緊,悶哼道:「大司馬正用兵巴蜀,我們當然宜動不宜靜。」 「中書令大人到!」 司馬曜立即閉口,與司馬道子交換個眼色,目光投往大門。 把守大門的禦衛肅然致敬,謝安高頎瀟灑的身形出現兩人眼下,步履輕鬆的直趨而來,唇角掛著一絲笑容,就像來赴清談的友會,沒有半點緊張的神態施禮參拜後,司馬曜賜坐。 若論天下間尚有他畏敬的人,謝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謝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馬道子,從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謝安今次見駕,是有關係到我大晉存亡興廢的大事,須向皇上私下面陳,請琅琊王勿要見怪。」 司馬道子勃然大怒,謝安這番話明著說要他避席,非常不給他面子,更是不留餘地。遂冷哼一聲,往司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應。 司馬曜呆了一呆,往謝安看去,後者仍是一付從容灑逸的姿態,但他卻清楚感到,謝安在向他下最後通牒,假若他堅持讓司馬道子留下,等若和謝安公然決裂。 謝安直至此刻,仍是總攬南晉軍政大權,其聲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權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時嚇得酒意盡消。道:「安公要談的是……」 只聽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來稱呼謝安,可見謝安在朝廷的地位。 謝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稟告的是有關建彌勒寺的事。」 司馬道子再冷哼一聲,待要說話,給司馬曜打個手勢阻止,沉聲道:「原來如此,便讓朕親自向安公解說,以釋安公疑竇。」接著向司馬道子頷首示意。 司馬道子沒有辦法,只好施禮告退,卻不望謝安半眼,以示心中憤怒。 到司馬道子退出殿外,司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監宮娥,殿內只剩下君臣兩人和遠遠把守大門的禦衛,謝安長歎一聲。 司馬曜皺眉道:「安公何用歎氣。彌勒教乃北方新興的佛門支派,教義新奇精闢,我朝對各類教派一向採取相容並蓄的開放態度,且今次興建彌勒寺,經費全由善信捐獻,不會影響朝政開支,安公可以放心。」 謝安回復平靜,淡淡道:「經費是否來自國寶那畜牲?」 司馬曜大感愕然,自從他認識謝安以來,從未聽過他任何罵人的話。此刻竟喚自己的女婿作畜牲,可見謝安心中滿蘊怒火。而一向不易動怒的謝安,竟在自己這皇帝前大發脾氣,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險惡嚴峻。出奇地他心中沒有任何怒意,只有驚懼和不安。 司馬曜振起精神,搖頭道:「此事由琅琊王處理,朕並不清楚其中細節。」 謝安淡淡看著這位南晉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發毛,緩緩道:「天下紛亂,人心思道,自古已然。當對現實感到絕望,便改而追尋精神上的解放,以擺脫置身的處境,更是人情之常。漢末世亂,道教異端起於民間,與亂民結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亂,遺禍至今未息,影響深遠。多建一間佛寺,少建一間佛寺,本來並非甚麼了不起的一回事,不過若與竺法慶有關,此事萬萬不行,請皇上收回成命。」 司馬曜不悅道:「大活彌勒佛法高深,怎可與孫恩之流一概而論?」 謝安柔聲道:「皇上有就建彌勒寺之舉,向佛門德高望重者如支遁等徵詢意見嗎?」 司馬曜想不到謝安竟敢如此對他不留餘地,憤然道:「誰是誰非,朕懂得分辨,若事事要向人詢問,還如何治理國家?」 這番話說得非常嚴重,如謝安稍有微言,將變成謝安懷疑司馬曜當皇帝的能力。 謝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當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們托皇上鴻福,于淝水幸獲全勝。不過此戰勝來不易,且無力乘勝收復北方,更應謹慎朝事,不可讓得來的勝利果實化為烏有。竺法慶此人不但是沙門叛徒,且野心極大,對付佛門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殘暴。若給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門中必會出現激烈鬥爭,亂從內起,最是難防,桓溫已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則有孫恩虎視眈眈,勢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見,一動不如一靜,請皇上三思。」他雖是反對司馬曜的看法,卻說得非常婉轉,繞一個大圈子來向司馬曜痛陳厲害,說的均是鐵錚錚的事實,也是必然會出現的情況。 事實上,司馬曜對竺法慶的認識,有些是通過司馬道子和王國寶的口述,舍此他亦早有耳聞,故對因「不守清規」的作風,早有不滿,此時禁不住猶豫起來,道:「此事待朕想想。」 謝安怎肯容他再與司馬道子商議,搖頭道:「此事已廣傳開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則老臣也不會得悉此事。皇上若認為老臣仍可當這個中書令,請皇上當機立斷,授權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彌勒寺,把竺不歸逐返北方,如此將可平息風波,否則晉國危矣!」 司馬曜一震往謝安望去,後者亦一絲不讓的回望他。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