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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宋悲風劇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卻欲言又止,最後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傷過重,真氣亂行,致生散功之禍,那麼輕則走火入魔,癱瘓瘋狂;重則焚經劫難而亡!怎會燕兄弟像似沒事人一個的樣子?而且眼內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們認知之外的微妙處。」

  燕飛從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費神去想,我雖失去武功,精神卻非常好,有點死而復生的快慰感覺。很想到處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麼變化。」

  宋悲風對燕飛不把武功的存廢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為南晉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遊興大發,宋某樂於盡地主之誼。不過,還請稍待片刻,我須立即通知安爺和高公子。」

  燕飛訝道:「高公子?」

  宋悲風道:「是高彥公子,自知你來到這裡,兩個多月來,他每天都來探望一次,風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漢,才交的上高公子這種朋友。」

  燕飛失聲道:「竟是高彥那小子!他在這裡幹甚麼?」

  宋悲風像怕給站在門檻外的婢僕聽到般,壓低聲音道:「高公子是個風流人物,兼且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所以在這裡樂而忘去。不過他對你確是關心的,小琦還看到他,數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來呢。」

  燕飛愕然道:「這小子竟會為我哭?」又啞然失笑道:「或許是怕沒人去保護他吧?」

  宋悲風怎弄得清楚兩人間的糊塗賬,拍拍燕飛肩頭,起立道:「小琦會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過,剛才卻差點給燕兄嚇壞了。」

  哈哈一笑,離房而去。

  燕飛移往床沿,雙腳觸地,湧起大難不死的感觸!雖不知是否必有後福,但已難作計較。

  更奇怪的發覺,自己並沒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這樣子的青媞和任遙在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設法適應失去武功後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飛抬起頭來,把目光從雙足移往小琦那對射出戰戰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進來,留在門外候命。不禁報以微笑道:「還怕我嗎?」

  小琦俏臉立告通紅,拚命搖頭,又拍拍胸口,一副嬌憨少女的動人神態,垂首道:「婢子失禮,唉!這些天來,公子一直躺著不動,口鼻又沒有呼吸,幸好身子還是軟軟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樣說哩!」

  燕飛啞然笑道:「你是將我當作殭屍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膽小嘛!公子勿要見怪。公子真是平易隨和,現在恢復健康,謝天謝地啦!」

  接著輕插著小蠻腰,別頭嬌喝道:「還不過來伺候公子!」

  一名府衛武士和兩個健僕,慌忙撲進來,便要攙扶燕飛。

  燕飛打手勢阻止,試著從床上站起來,就在他站直身體的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說不出來的受用。

  府衛吃驚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後,燕飛又打回原形,一陣虛弱,伸手搭上府衛的肩頭,以支撐身體,道:「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輕的武士受寵若驚,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爺的徒弟。」

  另一府僕見燕飛性格隨和可親,膽子也大起來,哂笑道:「甚麼徒弟?宋爺從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顯是和他們吵鬧慣了,反唇相譏道:「怎麼不算?至少是半個徒弟,宋爺不當我是徒弟,怎肯傳我上乘劍法?」

  小琦卻歡天喜地的笑著道:「不要吵哩!還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則宋爺回來請公子去見安公爺,便有你們的好看。」

  燕飛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來時那種古怪奇異的暖意。聽他們閒話家常式的笑鬧,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兒時方有的感覺。

  昏迷前的回憶,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腦海內,重整他似屬前世輪回般的回憶版圖,衝口問道:「謝玄是否打贏了仗?」

  這句話登時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贊謝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苻堅大敗而去,人人變成評論戰爭的專家,說得天花亂墜。不過總教燕飛明白,晉軍于淝水之戰大獲全勝,同時記起宋悲風說的,邊荒集已被燒成廢墟。

  另一個令他驚怵的念頭湧起,問道:「劉裕有沒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對,顯然從未聽過劉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說的該是劉副將?是他親自送公子來烏衣巷的!然後又匆匆離開。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還是他把高公子找來的呢。」

  燕飛心忖,那定是劉裕無疑,還升官為副將,這可是至少兩個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況仍是疑問。唉!尚有生死未卜的龐義,而自己再幫不上忙,只可盡通知警告之責。忽然間,那對神秘美麗的眼睛,浮現心湖。今次的距離更遙遠了!但那並不是實質的距離,而是心理上的距離。因為燕飛再不屬於刀頭舐血的世界。

  ***

  謝安負手立在東院的望淮閣,憑欄俯視下方永不言倦、緩緩流動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卻頗有力盡心疲的感覺!

  淝水之戰帶來的喜悅,已被朝廷於今尤烈的劇鬥取代。司馬曜變得很厲害,自兩個月前,他把司馬道子獻上的美女納為貴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脅,不但荒廢朝政,晚晚在內殿與此女飲宴狂歡,沉溺酒色,權柄遂逐漸落入司馬道子手上,開始傾軋他謝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國寶,夥同司馬道子不斷向司馬曜說他壞話,敗壞他的名聲,令司馬曜對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勢急轉直下。

  足音傳來,宋悲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燕公子到!」

  謝安拋開心事,欣然轉身,雙目倏的亮起來,打量著眼前布衣儒服,仍沒有掩蓋其飛揚神采的年輕小子。

  燕飛也在打量他,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在河風的吹拂下,衣袂飛揚,一身仙風道骨,狀如仙人。

  謝安長笑道:「高峰入雲,清溪見底,燕飛長空,燕小弟貴體康復,可喜可賀。」

  燕飛心頭湧起一陣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動,苦笑道:「多謝安公關心,安公的讚譽,卻是愧不敢當。燕飛武功盡失,對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沒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過餘生。」

  謝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牽拖直抵欄旁,讓燕飛與他並肩憑欄遠眺,這才放開手。

  宋悲風靜靜退下,心中充滿對燕飛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緒。他剛才把過燕飛的脈搏,清楚曉得,燕飛內氣盡消,已變成一個普通的平常人。

  燕飛並沒有因當朝名相的特別眷愛,而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一向獨來獨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權勢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卻不由對謝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謝安的身份名位,竟對寒門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擺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氣魄,而他高雅的談吐舉止,更是令他心折。

  謝安悠然神往的道:「據說黃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于日落時分來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驚鴻,婉婉如游龍,遠看皎如初升朝陽,近看則有若芙蕖出綠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舉起瓊杯相奉,且邀其會於深淵,瞬即不見,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無由交往,曹植徘徊終夜,不忍離去,遂作下名傳後世的『洛神賦』。」

  燕飛凝望秦淮河對岸,被白雪淨化的純美天地,河上舟楫往來不絕,耳邊聽著謝安忽然大發思古幽情,向自己這個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個人神相戀的淒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

  謝安不愧風流名士,燕飛隱隱感到,他是要借述說此一故事,以傾訴心內積鬱的情懷,亦可說對他燕飛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個值得深談的物件。

  相傳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兒,溺于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離騷」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賦」描述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人神苦戀,也暗喻著曹植本身對家族皇朝的眷戀,是一種壯志難酬,備受壓抑的情懷。美麗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徵,可惜,理想飄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謝安目前的寫照。

  燕飛輕歎一口氣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既是事與願違,安公何不重歸東山,不是遠勝在一個再沒有希望的地方,苦幹著力不從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詩文,來自曹植的「七哀詩」,充分顯露出他文武雙全的才華,比之擅于清談的謝安毫不遜色,更為謝安提出他認為恰當的解決方法。

  謝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覺,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飛一震失聲道:「甚麼?」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珪,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發生在淝水之戰後百日之內,拓跋珪會否因尚未站穩陣腳,被亂世興起的巨浪所淹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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