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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燕飛跌坐林內,急促地喘幾口氣,渾體陰陰寒寒,偏又說不出究竟是那處不舒服,弄不清楚禍根所在的難受感覺。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盧循兩人對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為趕往峽石好警告劉裕,全力飛馳,任遙侵體未消的邪毒陰氣大有可能因此擴散至全身經脈,那就更難驅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覺。

  夜空上漫天星斗,壯麗迷人。

  燕飛默運日月麗天大法,體內日月盈虧,好半晌後陰寒之感逐漸減退,似乎複元過來,但燕飛卻心知肚明只是強把內傷壓下去,距離真正康復,仍是遙遙無期。

  他為人灑脫,並不把傷勢放在心內,暗忖若命該如此,也只好認命。

  際此萬籟無聲的深夜時刻,他的心靈一片平和。自開始流浪以來,他一直享受孤單寂寞的生活。只有當一個人之時,他才清楚體會到本身的存在,感覺到自身與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測的關係,可以從一個廣闊至無限的角度去體會奇異的生命。

  當大多數人沉迷於人世間的愛恨悲喜、權力名利之爭,他卻感到超然於一切之外的動人感覺。

  在刺殺慕容文後,他帶著一段使他魂斷神傷因男女愛戀而生的悲哀回憶,逃離長安,生命也由燦爛趨於平淡,直至苻堅南來,才把一切改變過來。

  她現在快樂嗎?在她芳心深處,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當思念她時,心中總會湧起無以名之的哀傷失落,可是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孤獨隔離的個體,遙想著身處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縱使苦苦思憶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鐵錚錚般的事實。

  燕飛很想就那麼坐在那裡:永遠不站起來,永遠不用離開,與天地萬物渾成一體。卻又知自己已深深捲進大時代的漩渦裡,再不可能保持一切與己無關的作風行事。

  暗歎一口氣,緩緩站起來,繼續往南的行程。

  ***

  謝玄卓立峽石城牆頭,凝視對岸敵陣情況。渡河夜襲的行動正方興未艾,敵方出動近萬步兵,以箭矢攔擊已方部隊於河上。

  早于棄守壽陽前,謝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築起箭壕、箭樓、石壘等防禦工事,而敵方初得壽陽陣腳未穩,謝玄又於東岸枕重兵箭手並置投石機,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們渡水攻擊的份兒,苻堅方只能被動的還擊。

  當然,于苻秦兵站穩陣腳後,可以其壓倒性的兵力爭得淝水的操控權,不過絕不是今夜,也不會是明天。

  寬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將成決定勝負的關鍵。

  劉裕此子前途確無可限量,只看他指揮夜襲,雖明知是虛張聲勢,卻是一絲不苟,做足工夫,進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東岸己方投石機和箭手掩護下,強闖過河心,一排一排的勁箭從藤盾手後射上高空,往敵陣投去,雖互有傷亡,仍是敵人損傷較重。

  背負石包的兵員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護下進行任務,更有熟水性者潛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適當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隊在別處渡河攻敵,讓敵人看不破他們暗裡進行的任務。

  謝玄心裡想的卻是與眼前戰爭沒有直接關係的事。

  他剛接到從建康來的飛鴿傳書,得悉桓沖的死訊,再睡不著,遂到城牆上來觀戰。

  陣陣寒風從西北刮來,吹得他衣袂飛揚,更深切體會到渡河士兵的艱苦。

  桓沖是他在謝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謝安,南晉不會出現自南渡以來最興盛的局面。這樣大公無私的一個人,竟于最不適合的時候,瞑目長逝,對南晉來說,是個沒法彌補的損失。

  也實在太湊巧了一點。

  桓沖之弟桓玄,卻偏是他和謝安最顧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蓋世,且是縱橫無敵的統帥,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沖之上。

  四年前,當朱序兵敗投降,襄陽失守,桓沖曾以桓玄為副帥,發動反擊,以十萬荊州軍,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陽;劉波攻沔北諸城;楊亮攻蜀;郭銓攻武當。荊州軍連拔多城,震動北方,全賴慕容垂、姚萇等拚死力保住襄陽。

  此事亦直接觸發苻堅南征之戰,否則讓襄陽重入荊州軍之手,苻堅將無法牽制驍勇善戰,又有桓沖、桓玄此等超卓將才領導指揮的荊州軍。

  在是役裡,桓玄充份表現出他的統帥之才,成為新一代將領中唯一能與他謝玄相提並論者。

  桓玄長期助乃兄主理荊州軍政,又銳意招納本土世族豪門,在荊州的勢力根深蒂固,對建康所在的揚州更有排斥的情緒心態,若非有桓沖支持朝廷,荊揚早出亂子。

  現在桓沖已去,大樹既倒,一切再難回復舊觀。荊揚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間,而桓玄亦成為未來禍患的源頭。

  荊揚的失調,更予以海南為基地的「天師」孫恩可乘之機,只看盧循斗膽行刺胡彬,已知勢力日大的天師道並不把南朝放在眼內。

  縱使此戰獲勝,擊退苻堅,未來仍是內憂外患,不容樂觀。

  謝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對峙的敵軍上。

  此戰成敗,將決定明天的大戰。假若苻堅按兵不動,借壽陽死守不出,他謝玄將會輸掉此仗,也輸掉南晉的江山。

  不過他卻清楚感到苻堅絕不肯龜縮不出,先不說他借朱序施的激將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愛面子的心態。

  他苻堅率大軍南來,實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戰失利,大損威風,若被區區淝水和北府兵嚇得不敢迎戰,還威名何在?

  苻堅是不得不應戰,因為他比自己更求勝心切。何況只要苻堅爭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軍的士氣。

  劉牢之此時登上城樓,來到他旁,欣然道:「劉裕此子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謝玄沒有直接答他,笑語道:「牢之睡不著嗎?」

  劉牢之苦笑道:「怎樣也沒法闔上眼。」

  在北府軍內,謝玄是他唯一可以傾訴心事,暢所欲言的人,他對謝玄是絕對信任,絕對崇敬。

  謝玄忽然岔開話題,道:「朱序于事成後只有一個要求,你道是甚麼呢?」

  劉牢之微一錯愕,苦思片刻,搖頭道:「恕牢之愚魯。」

  謝玄露出苦澀的神情,緩緩道:「他要求的是除其軍籍,放為庶民。」

  三國以來,戰事連綿,兵家軍戶為統治者流血犧牲,負擔種種勞役,家屬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編入軍籍,要還為平民,將難比登天。低下層的兵員,更是「為兵者生則困苦,無有溫飽,死則委棄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級軍將謀財害命,「吏兵富者,或殺取其財物」,又或「收其實,給其虛粟,窮其力,薄其衣,用其工,節其食,綿冬曆夏,加之疾苦,死于溝瀆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亂」。

  像朱序這等名門大將,當然不怕被剝削,懼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鳥盡弓藏,所以劉牢之得聞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傷其類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機要求免除軍籍,不失明智之舉。

  謝玄沉聲道:「牢之推許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個天生的軍人,只有在軍中才能如魚得水,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選擇,必回到烏衣巷去過我憧憬詩酒風流的生活。這番話只限於你我之間,我不宜直接提攜劉裕,一切交由你去辦,將來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軍內或朝廷的排斥妒忌。」

  劉牢之明白過來,點頭答應。

  謝玄目光投往對岸,淡淡道:「明天是我們唯一擊敗苻堅的機會,所以必須一往無前,置生死於度外。」

  劉牢之肯定地點頭道:「現在敵人陣腳未穩,糧草不足,兼初戰失利,士氣低落,又勞師遠征,離鄉別井,旅途奔波,馬困人累,戰鬥力被大幅削減,沉至穀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載一時之機,打後將形勢迥異。」

  謝玄現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堅怎麼翻觔鬥,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將是他氐秦末日的來臨,我們要作好他兵敗後一切的應變後著,千萬不要錯失良機。」

  淝水的喊殺聲仍是此起彼繼,戰鼓轟鳴,敲響著大決戰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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