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易 > 邊荒傳說 | 上頁 下頁
六二


  謝安獨坐忘官軒一角,只有一盞孤燈陪伴,心中思潮起伏。

  自桓沖因舊患復發,忽然猝逝的噩耗傳到建康,他一直坐在那裡,且拒絕進晚膳。

  現在桓沖在荊州的軍政大權,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只差司馬王室的正式承認。

  桓沖死訊,現時只在王公大臣間傳播,可是紙終包不住火,若他謝安沒有妥善應對措施,將惹起建康城臣民的大恐慌。

  司馬曜兩次派人催他入宮見駕,都給他拒絕拖延,不過這並不是辦法,因為事情已到拖無可拖的地步。

  一直以來,桓沖與他是南朝兩大支柱,有桓沖坐鎮荊州,荊襄便穩如泰山,使揚州沒有西面之憂。

  桓玄不論武功兵法,均不在乃兄之下,南方只有另一「玄」謝玄可以相媲美,本是繼承兄位的最佳人選。可是桓玄賦性驕橫,素具野心,由他登上大司馬之位,絕非大晉之福,只會成為心腹大患。

  宋悲風進入忘官軒,直趨謝安身旁,蹲跪稟上道:「江海流求見安爺。」

  謝安淡淡道:「還有誰陪他來?」

  宋悲風答道:「只是孤身一人,沒有帶半個隨從。」

  謝安道:「請他進來。」

  宋悲風領命去了,臨行前欲言又止。謝安當然曉得他想催自己入宮見司馬曜,因為司馬道子,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宮商議,只欠他謝安一人。

  到江海流來到他身前側坐一旁,宋悲風退出軒外,謝安沉聲道:「海流怎樣看此事?」

  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聞言不由雄軀微震,垂下頭去,沉吟好半晌後,苦笑道:「理該沒有疑點,大司馬的身體近年因舊患毒傷,不時復發,現在苻堅大軍南下的當兒,精神身體均備受沉重壓力,吃不住下一病不起,唉!」

  謝安平靜的道:「海流是何時曉得此事?」

  江海流略一猶豫,終於坦白答道:「海流在今早便收到消息,不過在未弄清楚荊州的情況前,不敢來見安公。」

  謝安心中暗歎,江海流與桓玄一向關係密切,尤過於與桓沖的關係。他謝安還是于黃昏時才知悉此事,可是江海流卻早幾個時辰已得桓玄報訊,因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響力,助他順利繼承桓沖的權位。

  現在司馬曜同意與否,全看他謝安一句話。司馬王室當然不願讓桓玄集荊州軍政財大權於一身,還希望借此機會削減桓氏的權力,不過必須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謝安點頭同意才成。

  謝安說「是」或「否」只是一句話,但任何一方面的後果均是影響重大。讓桓玄登上大司馬之位,短時期內當然大家相安無事,不同意的話荊揚立告決裂,內戰隨時爆發。際此與苻堅決戰在即之時,猶如火上添油,絕非南朝臣民之福。謝安心中的矛盾,可以想見。

  淡淡道:「消息是否來自桓玄?」

  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開門見山的無忌直問,可惜別無選擇,頹然點頭道:「正是如此!」謝安微笑道:「海流弄清楚情況了嗎?」

  江海流暗歎一口氣,前俯少許,壓低聲音道:「海流手上同時得到一份由荊州武將大族們連署的奏章,懇請皇上欽准南郡公繼承大司馬的重任,以安定荊州軍民之心,令他們團結一致,以應付苻堅。唉!海流已在奏章內加上簽押認同,準備報上安公你後,立即奏上皇上。」

  謝安笑意擴展,一瞬不瞬的盯著江海流。

  江海流苦笑道:「安公可否准海流說幾句私話?」

  謝安從容道:「這正是我想聽的。」

  江海流再湊近少許,聲音壓至謝安僅可耳聞,道:「玄帥出師告捷,大破梁成軍,又把苻堅先鋒大軍力壓于淝水之西,勝利可期。不過安公有否想過此戰若以我方大捷為結束,以後形勢的發展,對玄帥和安公你會否非常不利?」

  謝安皺眉道:「這番話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說的?」

  江海流坐直身體,緩緩搖頭道:「這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若有一字虛言,教海流不得好死。安公肯在此關鍵時刻支持南郡公。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當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對你老人家感恩圖報,那就當是為玄帥和我大晉的臣民著想,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荊州,司馬氏將不得不重用玄帥,以收制衡之效。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擔保,絕不偏向任何一方,以此報答先司馬對海流的恩情。這確是海流的肺腑之言。」

  謝安心中再歎一口氣,江海流確是目光如炬,把握得形勢很准。現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讓他與南朝分裂之間作出一個選擇。

  桓玄最顧忌的人是他謝安和謝玄,餘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內。進一步說,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謝玄,只要其中一人在,給個天江海流作膽,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亂。沒有江海流之助,桓玄將無法控制長江上游。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話,肯定非是虛言。

  可是他若支持桓玄,而不設法拖延又或趁機削弱桓家的權勢,肯定會令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對他謝家疑忌加深。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是進退兩難。

  謝安平靜的道:「海流該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

  江海流歎道:「清楚又如何呢?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於形勢下,此戰若勝,南方尚有何人敢與玄帥爭鋒。但若戰事持續,則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荊州的兵力。眼前最重要的是團結而不是分裂,不論是勝是負,荊揚的合作是必須的。這是海流愚見,請安公定奪。」

  謝安點頭道:「海流立即把奏章送入皇宮,請皇上過目,我隨後便來。」

  江海流大喜道:「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

  謝安微笑道:「這不是你的心願嗎?」

  江海流老臉微紅、囁嚅道:「海流只是希望我大晉一不會亡於苻堅手上,二不會坐失乘勝北伐的良機,兩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

  謝安不置可否,道:「去吧!」

  江海流起立施禮,匆匆去了。

  謝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現在桓玄能否弟繼兄業,全系於自己的意向。江海流雖是替桓玄作說客,可是他的說詞卻非胡言,其弦外之音,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權,並不急在一時。

  事實上,只要一天有謝玄在,桓玄也將被壓制至動彈不得,在這樣的情勢下,司馬皇朝將不得不倚仗謝玄,他謝家便穩如泰山。

  如若桓玄將來有甚麼行差踏錯,謝玄亦有足夠能力收拾他。

  但若現在于桓玄沒有大錯誤的時刻對付他,何能教桓玄勢力所在的荊州軍民心服。

  在權衡利害下,謝安終作出艱難的決定,決意向桓玄放個順水人情,讓他坐上大司馬的位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