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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支遁聽得默然不語。

  謝安忽然舉手撫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為君既不易,為良臣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低沉嘶啞,充滿憂國傷時的悲歌,遠遠傳開去。

  ***

  汝陰城受到的破壞,遠過於邊荒集,城牆幾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燒為灰燼,只餘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數百所店鋪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門破窗塌,野草蔓生的淒涼慘狀。

  劉裕從南面瞧進月映下陰森森的長街,穎水在右方裡許外流過,心中泛起危機四伏的感覺,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陰影,還是基於軍人的敏銳直覺。

  當機立斷下,他決定放棄入城,改為繞過廢墟的東南角,沿穎水繼續北上,有穎水作方向指引,縱使月黑風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內找尋逃出邊荒集的漢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內這番情景,曉得縱使有荒人躲在城內,必須大費一番尋尋覓覓的工夫,加上對太平妖道的懼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決定過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猶豫,展開身法,沿南垣全速東行,然後折北靠東垣而去,此正為他機智之處,遇事時隨時可躲進廢墟內,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過汝陰廢城的東北角,驀地前方蹄音大作,劉裕心叫僥倖,忙躍上左旁一處破牆之上,在三丈許高處朝北瞧去。

  在淡黃的月色下,裡許外宿鳥驚飛,塵土揚起,火把光閃爍。他乃專業的探子,一眼望去,已知來者約數百之眾,該是苻堅先鋒部隊裡的探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為苻堅大軍渡淮作準備,亦有廓清沿途障礙的任務。他清楚這樣的隊伍必不止一隊,而是共分多路,夾著穎水推進,籠罩整個穎水河區。自己如不顧一切北上,或可躲過敵人主力,卻大有可能被對方偵騎碰上,權衡利害下,只好躲進城內,待敵軍過後,方繼續北行,加上此時離天明只有兩個許時辰,天明後更難潛蹤匿跡。

  劉裕暗歎一口氣,躍往破牆之西,朝東北主街的數列房舍奔去,一邊探察屋舍形勢,默記於胸,定下進退之路。

  當他潛入東北主街旁的一間該是經營食肆的鋪子,蹲在一個向西大窗往外窺看,那支數百人的苻秦兵剛好入城,分作兩隊,沿街朝南開去,並沒有入屋搜索。

  劉裕膽子極大,伏在窗前細察敵人軍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這隊人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擊。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敵人無不臉掛倦容,顯示出馬不停蹄,長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後微音傳入耳內。

  劉裕大吃一驚,別頭瞧去,登時看呆了眼睛。

  ***

  燕飛從無人無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靜養調息中,被入城的蹄音驚醒過來,體內大小傷勢,已不藥而愈。

  他的內功心法,是在母親傳授的基礎上,加上自創苦練而成的。

  自六年前離開盛樂,減輕因慈母的死亡帶來的嚴重打擊,他專志劍道,孤劍隻身的遍遊天下,四處流浪,尋訪高賢,致力於丹道玄學,力拓劍境新局,到在邊荒集安頓下來,經過深思潛煉,總在一明月當空的清夜,悟通有無之道,創出日月麗天大法,日月為有,天空為無,以有照無,明還日月,暗還虛空,虛實相輝,自此初窺劍道殿堂之境。

  自漢亡以來,玄學冒起,這是一種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的「三公」為骨幹,揉合儒家經義代替繁瑣的兩漢經學的一種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無。用諸于武學,則成「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和「自生而必體有」兩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飛則是融合這兩大體系,創出古無先例的獨門心法。雖仍只處於起步的階段,其發展卻是無可限量。亦正因此發展的潛力,使他曉得乞伏國仁絕不肯放過他。

  乞伏國仁的一句話,勾起他滿腹的心事,他不是懼怕會惹起慕容鮮卑族群起而來的追殺,而是被激起對亡母痛苦的思憶。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親娘的元兇之一。

  七年前,代國為苻秦所滅,他的外祖父代王什翼犍被擒後複被殺,他與娘隨拓跋珪所屬的部落投靠從代國分裂出來的劉庫仁部,雖是寄人籬下,總有點安樂日子過,可惜好景不長,在苻堅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襲劉庫仁部,施以殘暴的滅族手段。劉庫仁當場戰死,被稱為「鮮卑飛燕」的娘親拓跋燕,因保護他和拓跋珪,身中多劍,到他們投奔賀蘭部的親人賀納,拓跋燕苦撐了個多月,終告不治。他和拓跋珪變成矢志復仇的一對無父無母的孤兒。拓跋珪比他好一點,因為至少知道父母是誰,他卻連他的漢人父親是何方神聖也一無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內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戰爭中逐一身亡。

  當時仍從母姓的他不願留在母親過世的傷心地,易名燕飛,以紀念亡母。在拓跋珪大力的反對下,仍不顧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兩年前,他潛入苻秦首都長安,在長街刺殺慕容文,然後全身而退。

  此事震動北方,亦激起慕容鮮卑的滔天仇恨,當時慕容文之弟慕容沖和慕容永曾發動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潛蹤匿隱之術,最後逃入邊荒,到邊荒集安頓下來,結束多年流浪復仇的生涯。

  乞伏國仁是從他的劍和劍法把他認出來,紙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後還須應付北方最大勢力之一的慕容鮮卑族的報復。

  不過他並不放在心上,自娘親過世後,他再不把生死介懷於心。在這生無可戀,完全沒有希望的亂世,死亡只是苦難的結束。一切隨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終結的來臨。

  月色溫柔地從破窗濺進來,他不由記起當他還是孩童時的一個情景,在平原的帳幕裡,天上明月又大又圓,秀美的娘親坐在帳外一塊地氈上為他造新衣,哼著草原的兒歌,哄帳內的他入睡。

  娘親柔美深情的歌聲,此刻似仍縈繞耳際,他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滿眼眶。自娘親死後,他從沒有哭過,今晚被乞伏國仁勾起心事,兼觸景生情,再無法壓抑密藏心中的悲苦。

  他懂事之後,娘一直強顏歡笑,卻從沒有真正快樂過。她的愛全貫注在他身上,而他還不住因頑皮而惹她不快,現在已是後悔莫及,無法補贖。

  他從來沒有從娘親過世的打擊中回復過來,日月麗天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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