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庸 > 旋風十八騎 | 上頁 下頁
九七


  曹樂山今年七十七歲,老伴去世得早,終生鰥居,未曾續弦,因此膝下猶虛,連個傳宗接代的人也沒有,一朝臥病,覬覦產業謀奪財物的人便接踵而至,也有攀遠親的,也有敘宗戚的……每天絡繹不絕,門限為穿。

  同仁堂地點在西關大街,臨街四開間店面,後面便是住宅和庭院,曹樂山本來住在宅子裡,實在被那些攀親戚的人鬧得日夜不安,一氣之下,索性連店也歇業關閉,自己則悄悄搬到城外別墅去靜心養病了。

  曹家別墅在靜安門外鄰近阿幹河一座小山下,雖然比不上鬼眼金沖的嘯月山莊那般偉大氣派,四周也建著高大圍牆,背山面水,頗有庭院之勝,宅內巨樹覆掩,除了曾樂山幾名貼身侍婢外,也養著七八個護宅漢子,蓄著十多頭兇猛獒犬。

  別墅大門終日緊閉,僕婦們出入都由後院一道園門,園門外有條小河,可以通達阿幹的鎮街,每天晨昏兩次,都有販賣菜蔬魚肉的船戶,駕著小船到門前兜售,清晨販菜,傍晚則來收取垃圾或水肥。

  後園看門的是個五十余歲的駝背老頭子,大夥兒都管他叫李七爺。

  別看這李七爺彎腰駝背,又聾又啞,兩臂卻孔武有力,宅中十餘頭獒犬全由他一個人飼養,七八名護莊壯漢,也是他一個人管理,據說他能一隻手控著十頭獒犬,另一隻手跟那些護宅壯漢較量,七八人都近不了他的身,所以大夥兒都尊稱他一聲「七爺」。

  自從曹樂山遷來別墅養病,攀親戚的便再也進不了曹家的門了,李七爺除了清晨和傍晚兩次坐鎮後院門,親自監督僕婦們購物交易外,連一隻蒼蠅也不准放進來。

  這一天傍晚,小河裡照例駛來一艘烏篷小船,停在曹家別墅後園門外,船頭插著一面三角形的小黃旗,船尾蹲著一個戴草帽的漢子,帽沿壓得很低,正悠閒地吸著旱煙。

  小船後,另外還系著一隻更小的方舟,俗稱「糞駁子」,是專備盛裝水肥用的。那年頭沒有「肥料」這名詞,田地裡最好的肥料,就是人的糞便,凡屬自宅大院,人口眾多的家庭,毛坑內的糞便都可以賣錢,不但論擔論挑計算,而且還依「成色」定價,鎮上甚至設有專收水肥的市集,名叫「糞市」,更有專門「嘗」糞,決定「成色」和價錢的「師傅」。

  無論多有錢的人家,照例不禁糞便出售,因為這是下人僕婦分內的外快,就跟廚師賣鍋巴和飯菜殘湯一樣,算是主人體貼下人的德意,此外,僕婦丫鬟也常常拿幾件舊衣服,跟小船上的人交換些便宜的首飾,劣質脂粉什麼的,這就是「後園門的交易」了。

  今天,這條烏篷船來得比較早,曹家後園門還沒有開,船尾那漢子吸完一袋煙,拉拉帽沿站起身,然後懶洋洋點亮了一盞燈籠,掛在船篷上。

  船艙中忽然有人低聲問道:「時間到了嗎?」

  那漢子輕輕應道:「快了!大哥千萬小心些,看園門的李七,不是個簡單人物。」

  艙中人道:「我會提防他的,倒是等會掉包的時候,你可仔細別弄錯了人。」

  那漢子道:「絕不會弄錯,只是……林姑娘務必要記住,那丫鬟名叫迎春,走路時左腳有點微破,表面看是個傻大姐,其實是曹樂山最貼身的親信……」

  船艙裡傳出一個女人聲音道:「三哥儘管放心吧,我都記住了。」

  敢情這烏篷船雖然不大,艙裡卻躲著人,「大哥」當然是霍宇寰,「林姑娘」是林雪貞,外面那戴草帽的漢子,不用說,乃是「百變書生」羅永湘。

  但不知他們如此煞費苦心,想「掉」什麼「包」,難道就是為了要對付曹家一名傻丫鬟?

  三人正低聲說著話,曹家後園忽然透出燈光和腳步聲音。

  羅永湘連忙輕咳一聲,說道:「來了!快些準備。」

  艙中語聲迅即沉寂,接著,小船一陣輕微晃動,亦歸靜止。

  接踵,曹家後園門「呀」的一聲打開了,首先出現的,正是那又聾又啞的駝背老頭「李七爺」。

  羅永湘早已在船上彎腰行禮,大聲招呼道:「七爺,您好!」

  李七恍如未見,高擎著一盞大燈籠,先向圍牆左右照了一遍,然後將燈籠插在門框上。

  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廝,緊跟著走了出來,在門邊放好一把高背竹椅子,又用衣袖拂了拂灰塵,恭敬地道:「七爺請坐。」

  那李七大模大樣坐下,緩緩伸出左手,豎起一根手指頭。

  小廝立即高聲道:「七爺吩咐了,仍限一炷香的時間,各位大叔、大娘、姐姐們,有事請快些辦吧!」說著,果真點起一炷信香,插在燈籠邊。

  信香燃起,園門內隨即湧出一大群男女僕婦和丫鬟,有的提著箱子,有的抱著舊衣服……

  這些人對李七爺都顯得很畏懼,順次通過園門,誰也不敢爭先恐後,經過竹椅時,一個個自動將手裡的東西攤開聽憑檢查,並且畢恭畢敬向李七爺鞠躬問好。

  但一出園門,情形頓時熱鬧起來,大夥兒爭著跟羅永湘交易雜物,選購用品,討價還價之聲盈耳不輟。

  羅永湘早已搭好「跳板」,把一隻長方形的櫥櫃搬到岸上,櫥櫃裡都是些賤價珠花、脂粉、針線、雜貨……

  那些丫鬟僕婦們,緊緊圍著羅永湘,這個要用舊衣換脂粉,那個想拿布料換頭油,男人們則多半弄些破舊瓶罐、壓扁的酒壺或酒杯,折算零錢,買雙襪子。

  羅永湘一個人要應付許多人,忙得團團亂轉,霍宇寰和林雪貞卻躲在船艙內沒有露面。

  忙亂了好半晌,總算把這些大娘丫鬟應付走了,人群中始終未曾見到那位跛腳傻大姐「迎春」的蹤影。

  眼看著一炷信香,業已燃掉大半所餘無幾了。

  羅永湘心裡不禁暗暗焦急,瞅見僕婦們都已散去,連忙抽身來到園門邊,一面從懷裡取出個小紙包,塞在那小廝手中,一面陪笑道:「祥哥兒,多辛苦了,這點小東西是我閨女要我帶來,特地送給哥兒玩的。」

  那小廝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陣道:「你是──」

  羅永湘笑道:「哥兒連我也不認識了?我姓徐,我閨女就是常來送貨的翠花。」

  小廝「哦」了一聲,忙說道:「原來你就是翠花她爹呀?難怪有些面熟,這些日子,你敢情不常來?」

  羅永湘道:「可不是嘛,我一向身子不好,總鬧著病,船上生意是翠花跟她娘照顧,她們時常提到,多虧祥哥兒照應。」

  那小廝笑道:「說不上照應,只是咱們宅裡一向都是跟她們娘兒倆交易往來的,彼此熟了,原該互相關照的。」說著話,打開紙包,裡面竟是個繡得極精緻的香袋兒,黃緞面子,還系著金黃色的絲穗子。

  那小廝十分高興,又把香袋兒給李七爺過目,說道:「七爺,這位徐老大,就是翠花的爹,您瞧,這香袋兒我能收下嗎?」

  李七爺似聽見又似沒有聽見,只冷冷望著羅永湘,臉上毫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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