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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話罷,此人立即再次跌坐鹽包上面,垂目,靜心,不再言動:

  曉眉姑娘這時星眸再啟,如今,她方始看清面前這位陌生人物的模樣。

  這人約有二十一二歲,眉聚異采,長遮雙眸,睫毛柔密,此時雖然難睹他那雙目神色,但她适才已經看過一眼,黑白分明,瑩光豪射。

  此人唇紅若塗胭脂,玉面嬌似芙蓉,左頰近鼻地方,有一豆大微痕,望之非但不現殘缺,反而覺得有些英挺的氣概。

  一身絲制薄薄棉袍,色呈天藍,背插一柄古劍,腰系一條淡紫紮帶,帶配一隻亦玉小牛,望之超拔吐俗。

  帶右系一古色金錢,錢大如同玉碟,錢孔之上下左右,各鑄一字,那是「武林至聖」!

  曉眉姑娘目睹這武林至聖四字,霍地坐起,探手銀襖之中,摸索半晌,也取出來了一枚金錢。

  此錢與這陌生人物腰闖所懸的那一枚比起來,小了很多,只有碗底般大,顏色卻是一樣,錢孔四方,同樣鑄有「武林至聖」四字!

  不知何故,曉眉姑娘卻突然悲泣起來,聲調雖低,但卻哀怨至極。

  她耳邊迴響著翠柏山莊大禍突降之時,老父在焦急之下,對自己那種慈祥而堅決的囑託——

  「眉兒,收好這枚金錢,這是名震武林的一位奇俠客的信物,執此可報血海深仇,你幼弟磊兒,我將他藏在石屋之中空油簍內,古氏一脈的香煙靈火,老爹爹全托靠在你身上了。

  我知道,此時此地,將這重大責任罰成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是不仁不慈,只是……只是強敵殺家之下,古氏一家皆須力拼生死存亡,唯有你素不喜武……聽!這是你二叔慘號之聲……」

  「姑娘,你這枚金錢由何處得來?」

  她耳邊迴響著的聲音,被人突然打斷。

  但她好像知覺並未恢復,仍然迷惘追憶往事……

  「姑娘,請告訴在下,你這枚『羅漢』金錢的來處?」

  陌生人業已趺坐醒來,再次追問有關這枚金錢的事情。

  豈料姑娘卻驀地翻轉身去,悲泣痛哭起來

  這—來,使陌生的少年慌了手腳,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之後,姑娘哭聲漸歇,陌生少年方始說道:「姑娘尊姓,可能告訴在下,你這枚羅漢金錢是……」

  哪知姑娘猛然回頭,冷冰冰地接口說道:「你一再追問這枚金錢,難道它還有什麼不得了的……」

  陌生少年聽出姑娘似有輕藐這枚金錢的意思,不由沉容說道:「姑娘難道不知,你所保有的這枚金錢是一件至尊至貴的信物?」

  「哼!至尊至貴?莫非它還能左右別人的生死?」

  陌生少年聞言笑了,緩緩解釋說道:「原來姑娘不知內情,這就難怪你了,此錢名『羅漢信令』,持著非但可以避禍免死,並……」

  姑娘惱了,霍地站起,手指著莊院沉聲說道:

  」住口!你來時可曾經過院中?」

  陌生少年劍眉一皺道:「自然必須經過。」

  「院中地下可有什麼東西橫陳?」

  「不少屍體!」

  姑娘殊淚順頰滴流著,悲聲叱道:「不少?那是三十一具屍體!」

  「在下雖是一瞥而過,但巳數過,確是三十一具殘散死屍,餘外還另有一頭死狼,不知姑娘談及這些……」

  「這些死者,無一不是我的親人,他們雖非因為這枚金錢而死,但是這枚金錢,卻也沒有像你适才所說『避禍免死』!」

  陌生少年聞言似是極感意外,臉上神色,除三分羞慚而外,另有七分怒容,他略略沉思,低聲問道:「院中死者,都是姑娘什麼親人?」

  「父、母、叔、嬸!兄弟姊妹一家!」

  「姑娘卻又怎能幸逃不死?」

  姑娘聞言一怔,緩緩地搖了搖頭,冷笑一聲道:「難道因為我還活著,你不高興?」

  陌生少年此時已知所問不合,含笑說道:「姑娘恕過在下一時失言,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些當時的實情……」

  「當時敵我拼搏,我目睹慈親慘死,記得只悲號了一聲就昏倒地上,醒來……」

  曉眉姑娘說到這裡,難止悲楚,再次咽泣起來。

  陌生少年突然正色沉聲說道:「悲泣何補于事,姑娘既是身懷『羅漢信令』,在下就義不容辭必須過問詳情,務祈暫忍傷懷,將經過告知在下,在下敢斗膽進言,複此血仇如同探囊取物,祈能信我而實言。」

  准知曉眉姑娘突然問道:「是你救我下來的?」

  陌生少年點了點頭,姑娘秀眉一蹙又道:「為什麼,你為什麼救我?」

  陌生少年聞言一愣,隨即低聲說道:「在下焉能見死不救?」

  「你可知道自盡要有勇氣?」

  「姑娘,勇氣二字,似難加在自盡這一方面來連貫……」

  「怎麼不能?」

  「姑娘又怎知能夠?」

  「當然,我曾自盡過,知道在那一霎時,必須要有勇氣!」

  陌生少年心中一凜,但他隨即正色說道:「姑娘當真心存必死之志?在下知道還有另外一個死法!」

  曉眉姑娘慘然一笑說道:「我很懂你的意思,要我存必死之志,為復仇而生。」

  「不錯!」

  「唉!救人不死自是好事,但是救人的事後走了,被救的卻未見得真被解救,未來歲月綿綿無期,被救者身受的痛苦和煎熬,卻絕非救人者所能想像!

  譬如我吧,你救我不死我自應感激,但我一個弱質女子,全家盡死敵手,今後何以為生?茫茫人間,誨角天涯,我在何處立足存身?

  血梅冤仇日夜牽繫心頭,不報寢食難安,但我手無縛雞之力,雪恥復仇談何容易,如此何異日困愁城……」

  她話未說完,陌生少年已慨然接口道:「請恕在下中途插言,姑娘所說果系實情,只是在下适才曾經說過,姑娘身懷羅漢信令,閣府恥仇,自有昔日賜此信令之人代為了結,故而在下始有義不容辭之句,怎地姑娘卻不相信呢?」

  曉眉姑娘瞟了對方一眼,幽幽說道:「復仇是一件事情,我今後的出處卻又是一件事情,況……況我另有難對人言的隱痛,世間無人能夠解我恨憂,生不如死!」

  陌生少年劍眉緊皺,沉思有頃。毅然起身說道:「姑娘出處,在下已有辦法解決,但不知所謂恨憂隱痛,可能相告在下否?」

  曉眉姑娘苦笑一聲答道:「若能告諸他人,何來恨憂隱痛?」

  「只請示知,事出人為還是……」

  「人為。」

  「這人莫非已死?」

  曉眉姑娘心頭一驚,自忖片刻,方始點頭作答。

  陌生少年面色凝重而感傷地說道:「此種淒涼苦情,在下亦曾身受,然天意難違人無可悔,姑娘似應看開一些。」

  曉眉姑娘已知對方錯會到別個地方去了,籲歎一聲說道:「果如你所想像的話,我還有什麼恨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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