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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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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這時他手中有一柄劍,或者一把小刀,他寧願毀了自己,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使他從痛苦中解脫。 可是,他除了呻吟和飲泣,渾身已使不出一絲勁力,甚至連要從地上爬起來也無能為力。 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偷偷穿過洞口低垂的藤蔓,鳥語聲從遠處傳來,一夜已盡,但這燦爛的清晨,對陶羽已失去誘惑和情趣…… 突然一個嬌小的綠色人影,輕盈地掀起藤蔓,躍了進來。 淩茜俏臉上掛著爛漫的笑,手上提著兩隻野鴨和一頭肥壯的小山豬,踏進洞口,便嬌聲笑著道:「你瞧,運氣真不壞哩!這些東西,足夠我們吃上三天……」 她忽然發現了陶羽頰上淚痕,忙收斂了笑容,訝然問道:「公子,你哭過了……」 陶羽強忍痛楚,勉強展露出一絲淒涼的苦笑。 「沒有,我為什麼要哭?」 淩茜嫣然道:「是啊!這麼大的人了,要是一動就流眼淚,那有多難為情?公子,你服下藥丸,現在覺得舒服一些了麼?」 陶羽緩緩地點點頭,道:「仿佛好了一些,只是那團熱力不散,微覺有些隱痛。」 淩茜道:「這是你心肺傷口還沒有完全好,藥力也沒有行開之故,你千萬不要提運夏氣,安靜躺著,今天晚上,我再給你吃第二粒,現在我去弄熟這些食物,可好?」 陶羽見她一片純真,竟一些也沒有看出自己神情的變化,心裡一酸,淚水險些又奪眶而出,驟然道:「姑娘乃千金之體,為了在下,如此勞累,令人不安……」 淩茜笑道:「不許你這麼說,你休養一會,瞧瞧我燒烤的手藝可還說得過去不?」 她提著豬鴨又退出洞外,取水生火,拔毛洗滌,一個勁地忙著。 陶羽仰臥在山洞裡,似覺內腑灼痛,漸漸減低了一些,舉起袖子,悄然拭去眼角淚痕,洞外的淩茜,正輕輕哼著小曲,一陣陣豬鴨燒烤的香味,隨風飄進洞來,使他不期然生出一絲饑意。 陽光透過藤蔓,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灑落在泥地上,風過時,光影搖曳,像一隻柔嫩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面龐。 這情景何等寧靜,何等安祥,他仿佛又回到孩子時候。 簡陋的山洞,也忽然變作「飛雲山莊」的小樓,低垂的藤蔓,就跟簷下珠簾一般,他曾經安祥的躺在樓前小床上,靜聽著母親為他哼著催眠歌曲,陽光透過珠簾,灑落在床前……那情景,豈不正和眼前有些相似? 可是,如今他已經長成,不再是純白無暇的嬰兒,他開始知道了愛和恨,也知道了人世的喜樂和悲哀,親人變成了仇人,歡樂也變成了苦痛——肉體的痛楚減輕一分,心靈的痛楚卻加重了十分。 他暗暗在心中告誡自己:「別讓她知道,別讓她知道……她是那麼美,那麼快樂而年輕,如果讓她知道她喂給我的藥丸,竟是其毒無比的『焚心丸』,一定會使她悔恨交並,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我只有十五天可活,一死之後,恩仇情恨,一筆勾消,何苦在臨死之前,又把痛苦加在她純潔無瑕的心靈上呢……」 他抱定「寧願一死」的決心,內心反倒平靜下來。 在他心中,現在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尋一個人跡不至的地方,獨個兒熬受十五日煎心焚神的痛苦,然後閉目一死,讓屍骨永遠棄置在深山曠野裡,永遠不要使人知道自己的下場。 甚至,連秦佑和辛弟,也不使他們知道。 他寧願使自己平靜無息地死去,而不願因為自己的死,給任何人留下傷痕和創痛。 人生本來是平淡的,何必在身亡之後,遺下任何的波瀾或漣漪?…… 淩茜烤熟了豬鴨,用一根樹枝穿串著,喜孜孜提進洞來,但一腳踏進山洞,卻發現陶羽已閉目睡去。 她連忙放輕腳步,一面將豬鴨放在壁角石地上,一面輕輕走到陶羽身邊,探手試試他額上的體溫,觸手之下,竟覺其熱如火,不覺駭然忖道:「呀!怎會傷得這麼重呢?昨夜分明沒有這樣嚴重,難道是宮天寧的藥丸不妥?」 她從懷裡取出剩下的兩粒藥丸,審視半晌,看不出有一些異樣之處,急得只在心裡暗罵:「宮天甯啊宮天寧,要是你這藥丸中有什麼詭謀奸計,那時我把你碎屍萬段,也難泄此很……」 豬鴨香氣四溢,但她也已無心下嚥,匆匆撕下一片在襟,到洞外浸濕了水,輕輕替陶羽覆在額上,深眉緊皺,挨著他坐了下來。 除了陶羽沉重的呼吸聲,洞裡靜得可怕,淩茜癡癡注視著他那急劇起伏的胸膛,仿佛自已一顆心,也高懸在半天空裡…… 忽然,她看見陶羽眼角清然擠出兩滴晶瑩的淚珠,順著鬢角,滾落到地上…… 淩茜一驚,輕輕叫道:「公子!公子……」 陶羽閉目不答,其實他根本沒有入睡,淩茜一舉一動,全都了然,他一生中除了母愛,只有秦佑曾經給過他誠摯的友愛。如今,當他默默中又領略到異性的溫情,不禁感觸萬端,因而又泫然淚下。 可是,他又能開口說些什麼呢?如果他告訴淩茜,自己先後吃了四粒「焚心毒丸」,生命已只有短短十五天,他真不敢想像淩茜會做出什麼事來。 淩茜見他不答,只當他夢中傷感,也就沒有再去叫喚他。 她自從在泰山觀日峰頂,目睹陶羽母子相會,瞭解了他的坎坷身世之後,一顆芳心,便更加深深紊繞在陶羽身上。 此時見他睡夢中也在傷心落淚,心中一陣淒涼,也忍不住熱淚紛落…… 兩人都沒有出聲,只是一臥一坐,默默飲泣,一日時光,轉眼又已逝盡。 黑夜悄悄來臨,淩茜一日一夜不眠不食,困乏不堪,不覺伏倒在陶羽身邊,沉沉睡去。 陶羽待她睡熟,輕輕爬起身來,側目見淩茜一隻手枕著粉頸,另外一隻手斜伸攤開,掌心中托著兩粒紅色藥丸,正是剩餘的「焚心丸」。 他一橫心,忖道:「反正是死,不如多吃兩粒,或者死得快些,少受許多痛苦。」他伸出手想去取那兩粒藥丸,但手臂乏力,發抖得厲害,巍巍顫顫,沒有取到藥丸,卻險些把淩茜弄醒。 他廢然歎道:「看來欲求速死,也不是怎麼容易的,不知我有何罪孽,註定要在臨死之前,然受許多痛苦……」 忽然,淩茜低聲囈語一聲,嬌軀側轉,那兩拉藥丸竟從手心中滾落地上,直滾到陶羽腳邊停往。 陶羽點點頭,苦笑道:「天意如此,人力豈能勝天?」 他蹲下去拾起藥丸,眼中潛然淚下,終於一橫心,仰頭吞下肚去,扶著洞壁,踉踉蹌蹌走出石洞。 這時候,洞外漆黑如墨,陶羽仰望穹蒼,長歎一聲,跌跌撞撞茫然向亂山中走去。 他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又不敢運動提氣,只是步伐虛浮地向前走,行了幾步,腳下一軟,竟摔倒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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