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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雲中程暗中嘆息一聲,四顧一眼,緩步西行,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空山寂寞,風吹林木,突地一陣人聲,隨風自山彎後傳出。

  雲中程心頭微微一凜,倏然四顧一眼,只見一株千年古樹,凌空橫曳,枝幹蒼虯,木葉沉鬱,拙壯的樹幹間,卻有幾處空洞。

  他一眼瞥過,便不再遲疑,嗖地一個箭步,掠上樹幹,伏身向一個樹窟中鑽了進去,又輕快地拉下枝葉,作為掩飾,仁義劍客名滿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謹慎仔細,遇事的決斷機智,卻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剎那之間,他已隱身停當,而此刻山彎後亦已走出了兩個容貌頹敗、神氣沮喪的黃衫少年來,其中一人,神情尤見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長嘆,另一人搭住他的肩頭,緩緩道:「你難受甚麼?事情既已做出,難受也沒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溫如玉的為人,既然說出事成後便定為我們解開穴道,想必不會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們到那古廟中去——」

  另一人突地長嘆一聲,抬起頭來,接口道:「她縱為我們解開穴道,只怕我們也活不長了。」

  又自垂首接道:「弒師之罪,是為天下難容,日後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來——唉,達人,你說是麼?」

  鐵達人「嗤」的一聲冷笑,道:「錯了!」。

  石平嘆道:「萬萬不會錯的,弒師之罪——唉,萬萬不會錯的。」

  鐵達人冷冷道:「西施與夫差,是否殺夫,殺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說西施淫惡,反道其人之貞善,這是為的甚麼,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鐵達人隨身在那古樹下的一塊平石上坐了下來,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腦筋怎的有時這般呆板,萬妙真君尹凡的惡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語,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義滅親,誇獎稱讚還來不及,怎會對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轉,望向鐵達人,突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錯,不錯——」

  兩人相對大笑,直聽得雲中程雙眉劍軒,怒憤填膺,幾乎忍不住要下去將這兩個不仁不義的惡徒痛毆一頓,以消胸中惡氣。

  突地對面山道上,冉冉湧起一條人影,雲中程目光動處,心中立時為之一凜:「溫如玉這魔頭竟也來了。」

  只聽樹下的兩個黃衫少年笑聲猶未絕,溫如玉枯瘦頎長的身影卻有如幽靈般越來越近——

  雲中程只覺心頭狂跳,手掌冰冷,卻不知是為了自己,抑或是為了這兩個不仁不義的黃衫少年擔心呢?

  笑聲驀地一頓,風穿枝葉,枝葉微顫,只聽溫如玉陰惻惻一笑,道:「我讓你們辦的事,可曾辦好了麼?」

  鐵達人、石平齊地應聲:「是——」

  溫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腳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隨風飄動,向山彎那邊飄去。

  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忍不住齊喝一聲:「溫老前輩!」

  溫如玉回身厲叱:「甚麼事?」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身中的七絕重手,已經過了將近十二個時辰了!」

  溫如玉冷冷道:「還有三十多個時辰好活——」

  鐵達人面容驀然一變,顫聲道:「晚輩們已遵老前輩之命,將毒——將毒——下在家師的茶杯裏,而且親眼看見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輩——」

  溫如玉冷笑一聲,道:「遵命?哼,哪個叫你下毒的?」

  石平變色道:「老前輩——」

  溫如玉冷冷道:「你且將我昨夜說的話仔細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過甚麼?又可曾答應過你們甚麼?」

  石平顫聲道:「但——但是——」

  緩緩垂下頭去。

  溫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將那迷藥拋在地上,是麼?」

  鐵達人顫聲道:「但老前輩又說——」

  溫如玉目光一凜,接口道:「我說了甚麼?」

  鐵達人道:「老前輩說:這包藥無色無味,隨便放在茶裏、酒裏、湯裏都可以,而且——」語聲一頓,無法繼續。

  溫如玉冷笑道:「你資質的確在普通人上,記憶力已可稱得上是上上之選,我還說了些甚麼,你自也記得清清楚楚,那麼——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裏?」

  鐵達人、石平對望一眼,兩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鐵達人道:「晚輩們年幼無知,但望老前輩高抬貴手,救晚輩一命!」

  溫如玉冷冷一笑,停緩道:「我並未叫你下毒是麼?」

  鐵達人、石平道:「老前輩並未叫晚輩下毒。」

  溫如玉緩緩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應過為你等解開穴道?」

  鐵達人顫聲道:「老前輩雖未答應,但——」

  溫如玉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笑聲中充滿輕蔑之意,隱在樹窟中的雲中程不禁為之暗嘆一聲,卻聽溫如玉笑聲突又一頓,緩緩道:「七絕重手,失傳百年,當今天下,只有一人會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誰?」

  鐵達人、石平齊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輩了。」

  溫如玉仰天大笑道:「錯了,錯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絕重手之人,並非是我。」鐵達人脫口驚道:「是誰?」

  溫如玉笑聲再次一頓,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們毒死的尹凡!」

  此話一出,就連雲中程都不禁為之一驚,鐵達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絲希望,哀聲道:「老前輩——晚輩們——」

  溫如玉冷冷道:「你們難道以為我在騙人麼?」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不敢,但——」

  溫如玉緩緩道:「昔年我得到這七絕重手的不傳秘笈時,共有兩卷,上卷是練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還有一篇練丹秘錄,那時我——」

  她抬頭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閃過一絲輕紅的光采,雖是一閃而沒,但卻已足夠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隱秘。

  等到這光采消失的時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復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時我一心以為你們的師父是個好人,絲毫未曾防範於他,哪知——」

  她語聲再次一頓,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層寒霜:「哪知他雖有人面,卻無人心,竟乘我閉關八十一日,練到這七絕重手之際,將我所藏的一些珍寶和那秘笈的下卷一起盜去。」

  雲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醜人溫如玉與萬妙真君之間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雖然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任何聲息,卻禁不住心頭的跳動,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被人發現,立時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漸濃,他漸漸看不清溫如玉的面容,但卻可聽得出她語聲中含蘊的情感——竟是混著悲憤、幽怨與哀痛的情感,這種情感竟會發自醜人溫如玉的口中,實在令雲中程無限驚異。

  鐵達人、石平雙雙伏在地上,聽溫如玉將話說完,兩人面面相覷,只聽溫如玉又自一聲梟梟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總算對得起你,讓你在黃昏路上也不會寂寞,你這兩個心愛的徒弟,馬上就要去陪著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後飄去,石平雙拳緊握,刷地長身而起,似要筆直向她撲去,卻被鐵達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聽鐵達人沉聲道:「你要幹甚麼?你我豈是這魔頭的敵手?」

  石平雙目圓睜,低叱道:「縱非她之敵手,也要找她拼上一拼,反正——」

  鐵達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為我們再無生路了麼?」

  石平一愕,吶吶道:「難道——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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